第二天,很涼爽。
“媽,我要上同學(xué)家,約好了?!壁w守志將自行車推出后對母親說。
張淑芬絕不懷疑兒子的話,兒子不僅僅長大了,是個大小伙子了,而且兒子還是大學(xué)生,值得趙家的人驕傲。
路還是那條路,但今天走起來便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趙庭祿家斜對過的大隊部——村辦公室的紅磚墻體白鐵皮蓋頂?shù)墓ぷ中托路?,已初具?guī)模,再等些時日就可以入住了。上兩天趙守志曾和趙守森一起閑逛到那里,看見剛刑滿釋放的馮萬金和別的幾個人在往墻上抹灰。馮萬金看見趙守志和趙守森,就問旁邊的人他們是誰,待得到答復(fù)后他感慨地說,這八九年的工夫,他們都成大小伙子了,都不認(rèn)識了。
聽說馮萬金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馮萬才叫了去,讓他跪在面前檢討反省并扇嘴巴。這些道聽途說的消息不準(zhǔn)確,但眼見卻又不可能,所以多半是揣測猜想不足信。
但有另外一件事是確實的,林余波把遠(yuǎn)在八十里外的榆樹縣一個有家的女子領(lǐng)了回來做他的小老婆,而且現(xiàn)在過得有滋有味。詳情不得而知。
道路北側(cè)新近又建成了好多磚木的拉合辮的房子,都一律用油氈紙苫頂,再涂以瀝青。不出幾年,這趟街就會全部填滿,與其他幾趟街構(gòu)造著整個村莊。
在村口,趙守志又望了一眼齊云峰的那三間茅草房,見一個小孩正從胡同里面跑出來。他是在胡鬧吧?和李光宗去時,他們一同扒著窗戶向里看過,所見并無異樣。他轉(zhuǎn)過臉看向前方,十幾里外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五年前曲直道路南側(cè)栽種的楊樹已有大碗口粗細(xì),正茁壯地刺向半空。趙守志和趙守林他們不止一次的到過這里玩耍,也和趙守林經(jīng)過這條路去瓦盆窯的老姑家,請他們吃豬肉;無數(shù)次的上學(xué)放學(xué),他熟悉這條路上的一草一木。
走到小橋上了。
他跳下車西,駐足向昔日的校園看去,一切如昨,又好像是面貌全非。去年臨畢業(yè)前壘起的紅磚圍墻,現(xiàn)在依然紅艷,沒見一點點的褪色。他回憶起自己去年經(jīng)過這座小橋回家的情形,那時自己迷茫沮喪失落,那么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他有點驕傲。
趙守志最終還是騎上自行車由小橋上急速地向下滑行,到學(xué)校的大門時,他扭頭看了一眼,瞥見那兒放了一張桌子。
過了學(xué)校,趙守志將車速放慢,他不是要重溫沿街的風(fēng)景,而是要平復(fù)自己的心境。舊日的場景歷歷在目,讓他的心怦然跳動。愈近情愈怯,愈近愈覺得奇怪的悸動難以抑制。
在巷口,他跳下自行車,推著慢慢的向里走。此時,他在眼前勾畫著自己與孟繁君久別重逢后的情形,可能會喜極而泣,可能會笑逐顏開,可能會相擁著走向屋里……忽然覺得全身震顫起來,一股不可遏止的沖動,由小腹部竄生出來,進(jìn)而鼓蕩在胸間。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孟繁君家不算大的門。
趙守志站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呼出。他上前輕輕地叩擊著門,馬上有人將門拉開,隨后,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傳出:“誰呀?”
開門的不是孟繁君,這多少令趙守志尷尬。他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說:“我找孟繁君,她不在嗎?”
那女人稍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過來:“啊,她呀,她把房子賣給我們后就搬家了,搬到了民勤公社,叫啥屯子來的?”
趙守志略一躊躇,說:“她是我不算遠(yuǎn)的表姐,我哥下禮拜結(jié)婚,給她一個信兒?!?p> 那女人順著他的話說:“啊,喝酒啊。他那個屯兒叫什么強,這都一年多了我也忘了。這么的吧,你去找我家的兒媳婦,她在冰棍廠上班,她知道,她還送親了呢?!?p> 趙守志謝過女人后直奔沙場。在沙廠的冰棍制作車間,他站下了,左看右看猶猶豫豫。趙守志太過急切,竟沒問兒媳婦的名字。但是總杵在這里也不是辦法,就走進(jìn)里面向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媳婦說:“我想打聽個人,大姐?!?p> 那小媳婦兒好奇地看著他,問:“什么人,你說吧。”
趙守志眨眨眼睛,重復(fù)著對那個女人說過的謊話:“孟繁君是我表姐,不遠(yuǎn)也不算近。我哥下禮拜結(jié)婚,給她個信兒?!?p> 小媳婦有點狐疑,但只是一會兒她便回頭叫道:“小鳳,這孩子找孟繁君?!?p> 那個叫小鳳的聽到喊她后未說話先笑了,然后說:“你找孟繁君哪?她搬富強去了。他找了個老伴兒,是中學(xué)老師,去年七月十七號結(jié)的婚,我還送親了呢?!?p> 趙守志記住了這個村名,不過他沒有立刻轉(zhuǎn)身走掉,他就問的再詳細(xì)一些。
在問明白了路徑,問明白了詳細(xì)地址后,趙守志出去了,騎上了自行車,穿行過一個一個的村子,最后在富強村口停下來。他的后背被汗水溻透,襯衫與皮膚粘貼在一起。十點多的太陽很毒,天空里又像飽含了水汽,要下雨嗎?
那個小鳳說孟繁君在西頭住,那么趙守志現(xiàn)在就沿著街道向西走。走了約百十米后,他向?qū)γ孀哌^來的老太太打聽:“大娘,孟繁君家住哪兒?”
老太太一臉茫然,想了半天才說:“我們這兒沒有叫姓孟的呀?!?p> 趙守志發(fā)覺自己沒有表述清楚,就補充道:“去年七月嫁過來的,帶一個小孩,她丈夫是中學(xué)老師?!?p> 老太太恍然大悟道:“她呀,從這兒趟街往西走,邊兒上倒數(shù)第四家就是。她家門前有鐵大門,別人家沒有,都是木頭的?!?p> 老太太的指示很明確,但為保險起見。在走了一段路后,他還是再一次詢問了一個在門口傻站著的中年男人。
鐵柵欄門上焊著兩個紅艷的五星,周正的土墻圍定的菜園里,向日葵正長得旺盛,三間拉河合辮房子算不上富麗堂皇卻也顯示這個人家的殷實。這便是孟繁君的新家了,他和另一個男人每日廝守著過日子,過去已成為記憶,只能在心里回味。
趙守志將自行車支起來在道路南側(cè),若無其事地俯身察看著,并且將腳蹬子蹬動,讓車輪子轉(zhuǎn)著圈。在抬頭的一瞬間,他向院里望去,沒有人影。那一片向日葵遮住了他半個身子,院里即使有人也看不清他,但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院子里的一切。
洞開的門里好像有人影在晃動。趙守志一陣緊張,一陣激動,不由得攥緊了拳頭。但是沒有人從那門里出來,好像只有風(fēng)從前往后貫穿過去。趙守志吁了一口氣。她不會不出來吧?她要是到大街上,自己是躲還是不躲?如果被她發(fā)現(xiàn)了,是不是要進(jìn)她的家門?
孟繁君出來了,趙守志的心跳驟然加快,他本能地正了正衣襟,整理了一下頭發(fā)。
穿著短袖背心的孟繁君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只小筐進(jìn)了菜園。在豆角架前,她把一個一個豆角摘取下來,放進(jìn)筐里。她的動作輕靈雅致,讓趙守志想起了過往的日子,他很想跑進(jìn)去叫一聲姐,告訴他自己考上了大學(xué)。
一動不動地站了十幾分鐘后,趙守志默默地提車子,將車梯兒踢開,然后向西走去。孟繁君已有了自己的家室,她的生活不應(yīng)該被打擾,她對趙守志的許諾實踐起來雖然容易,但之后呢?一切都成為過去,那就把一切發(fā)生的或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貯存在記憶的深處,讓它成為一個個連續(xù)的可以隨時調(diào)取的夢。
對于自己的把控,對自己的抑制,讓趙守志矛盾地苦痛著,像有著一只纖柔的小手在輕輕地牽扯著腸子一樣。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這段往事時,總不能要拷問自己:與孟繁君做深入的肌膚之親后會怎樣?自己會不會沉淪下去?自己的人生之路又是怎樣的一個走向?沒有答案,一切都不可知,生活不能彩排。
趙守志沒有循原路返回,而是由西面的道路向北再折向東一路打聽著回到了家里。
幾天以后,趙守志又上學(xué)了?,F(xiàn)在他的身份已絕不同于以往,因此他的神色朗潤,還有些許的驕傲。
“趙守志——”當(dāng)于愛蓮叫出趙守志的名字時,他正獨自一人走在小徑上,享受著九月中旬溫煦的陽光。
他們又在同一所學(xué)校了,只不過他比趙守志大一個年級。
你也考到這來了?
我復(fù)習(xí)了一年,今年才來的。
我在中文系。
我在歷史系。
真巧。
是呀,是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