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悶雖然還掛著隊長的頭銜,但也沒有多少具體的事情需要他打理。在春天時,他找到趙庭祿,問西大排有一片地要不要承包過來,費用一百,就是地荒了一些。趙庭祿知道那塊地是懶鬼王老五去年種的。那塊地荒成草甸子,不僅是因為王老五懶于經(jīng)營,還以為去年夏鋤時節(jié)總是陰雨連綿,草苗一起長。因為那遍片太慌,沒有人肯去承包,所以劉三悶才找趙庭祿。趙庭祿的猶豫遲疑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確對那片地打怵。劉三悶見趙庭祿這樣猶疑不定,就許諾說:
“今年的費用一百元,明年要愿意種就接著種,給你聯(lián)產(chǎn)承包合同書?!?p> 如此一說,趙庭祿腦袋一熱應承了,隨即交了錢,在承包合同書上簽了字。那么,這片地不僅今年屬于他,以后的若干年也為他所經(jīng)營。趙庭祿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張淑芬時,她沒有贊賞也沒有加以否定,只是說:
“你買就買了吧,莊稼人不種地干啥?分的兩坰地再加上一坰,也真夠伺候的?!?p> 趙庭祿在春播以前就和張淑芬盤算好了,多種玉米,少種大豆谷子,不種糜子高粱,為的是好經(jīng)營省力氣。糜子高粱費工費時且產(chǎn)量不高,更重要的是高粱不像玉米那樣被大量收購不好折騰,糜子可以被粘大米替代,做淘米之用;谷子大豆必須種,因為要吃小米兒要榨油,要送公糧。趙庭祿不種糜子而想用粘大米替代大黃米的主意,并沒有被張淑芬順順當當?shù)刈鍪卓?,但架不住趙庭祿反復地陳說不斷地講述成破利害,并加以威脅說,若種糜子,他以后一手不伸。最后張淑芬同意了,雖然說同意,但張淑芬說試種一年,若粘大米豆包不好吃,還得種糜子。怎能不好吃呢?大姐家就用粘大米包豆包,包了不止一年了。
趙庭祿上鐵匠鋪買了兩副兩副七爪八撓后,很是喜歡地拉上它們,開著手扶拖拉機,撓了玉米撓黃豆,七撓八撓的撓得不亦樂乎。趙守志和趙守業(yè)在后面扶著,突突突地玩一樣將壟溝劃開溝,勾掉雜草松散了土壤提高了地溫。這省了很多的力氣,更要緊的是節(jié)省了很多時間,提高了勞動的效率,所以張淑芬很是滿意。不過在鏟西大排那塊地時,趙守業(yè)發(fā)牢騷了:
“這苗眼兒全是草,一板抹似的的找苞米苗趕上找針了。這破地包它干啥,把人都累死了,嗚嗚……不干了,誰包的誰干?!?p> 這免不了被張淑芬一陣痛罵,趙守業(yè)便老實了,雖然撅嘴胖腮的卻不敢再說不滿的話。
現(xiàn)在,趙守志就在下午三點多的陽光下努力地揮動鋤頭,將壟上的雜草和冗苗剔除,然后再彎腰薅掉玉米苗的“護脖草”。他的這樣一種勞動的情形與趙守業(y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趙守業(yè)手中的鋤頭左右翻轉(zhuǎn)著,鏟、挖、削、刮之后,多余的苗和草被鏟除,準確輕盈,有著靈動的美感。
盡管趙守志很努力,但他還是被遠遠地落在了后面。所以,張淑芬一邊不斷地回頭看兒子一邊說:
“咱兒子干活就是不靈通,咋瞅咋笨,可不像老二,沙愣還利索。”
趙庭祿對張淑芬這句說了多次的話不作具體的回應,只是嗯嗯地點頭。
“你三哥也真是,明知道守志不會干活,還讓他去幫著綁秫桿把子,連個星期天都不讓過好,咋想的呢?”張淑芬不滿地說。
趙庭祿慢下來,問道:“啥時候???”
“還啥時候?四月前兒,你忘了?那天刮小冷風,嗖嗖的?!睆埵绶彝O聛恚p手拄著鋤把回道,“守志也是,就說要高考了,學習緊不就得了。那天綁了一天,禮拜一才上的學。”
趙庭祿忽然想起,就停下,偏轉(zhuǎn)臉看著張淑芬道:“咱們家守志不是實在嘛,不會撒謊。幫就幫吧,也不差那一天半天的?!?p> 他說完,又彎下腰鏟起來。
“不是那個事,當大爺?shù)牟皇菆D稀小便宜就是短‘墨兒’,我都不舍得支使守志?!睆埵绶矣哨w守志想到趙庭喜兩口子,話便多了起來,“咋對付的呢?棗木棒槌——一對,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家伙的,蓋個房子把咱家車看上了,動不動就庭祿啊拉這個庭祿啊拉那個,比使自己家的都仗義。去年,開小賣店四五月時候吧,那娘們說啥?說,誒呀,這回妥了,你家買賣干大了,要啥有啥,青醬都擱缸裝。這一天凈進項,八方來財,錢跟水似的。呸!我一天進八萬‘藏’是我憑能耐掙的,又沒偷又沒搶,眼氣也沒用。還好意思說呢,賬賒了一大年,臨了還抹一大比。抹也行,一家子的,又不是認乎的,咋還信不著人呢?三哥算完賬了,她又來了,瞪眼珠子說沒那些。我還能多記賬?說她那些破事,三天三夜說不完?!?p> 趙庭祿在她停下話的空當,咳嗽了一聲,然后吐了一口唾沫。
“你不愛聽了,是不?不愛聽也得聽。我告訴你啊,別一來找你干活你就嘴‘巴麻’地答應。人家蓋房都雇出去,掃地出門,一包在內(nèi)。他可倒好,啥啥都求,木匠不用說了,自個家有,瓦匠也求,拉沙子求,拉土求,沒有求不到的,還當自個是隊長呢?”
趙庭祿翻著白眼,不滿地瞪著她,說:“那你說我咋整?”
“咋整?就說自個家有活,鏟地趟地拉磚砌豬圈,啥不是理由?老可著他,啥時是頭?咱們也過日子,不是打谷茬。一臉抹不開肉,你抹不開,人家可抹得開。”
張淑芬快鏟了幾鋤與趙庭祿拉齊后笑了,又說:“我都后悔買大爬犁家房,這可方便了,一胯子遠,幾步就到。你躲都躲不開。”
趙庭祿逮住了機會,問道:“那你還賣房?晚了三春嘍?!?p> 張淑芬拉下臉說:“咋的,我后悔你高興唄?我告訴你,賣房我不后悔,買房我后悔?!?p> 像賭氣一樣,張淑芬快鏟幾下,她便落下趙庭祿一鋤杠遠。
“再不往前,再不稍后,要不就和我拉齊,整的都怕鏟你腳后跟?!壁w庭祿說完這句話后又唱起來——
嘆君王萬種凄涼千般的寂寞,
一心似碎兩淚如傾。
愁漠漠殘月曉星初領(lǐng)略,
路迢迢涉水行船把山登。
……
張淑芬回頭看了一眼后,將鋤頭遞向前去,腰也俯下,串過一個苗間空隙道:“我告訴你趙庭祿,別那我當傻子,我心明鏡似的。我當著老爺子和孩子面不說不等于我心里沒數(shù),誰又不是二百五虎叉揍的,不說是給你面子……”
張淑芬自顧說著,過了好一會,她回頭,見趙庭祿已轉(zhuǎn)身向回鏟去,不禁笑罵道:“你個虎犢子!”
張淑芬與趙守志聚齊后,問:“累不?要累就歇會,喝點水?!?p> 她說著,拿起竹套暖壺遞給趙守志道:“喝點水,洇洇嗓子。”
太陽掛到西邊的樹梢上后,趙庭祿直腰說:“你回家吧,豬得喂,還得做飯。煮點掛面得了,省事?!?p> 張淑芬扛著鋤頭走了。她走時,囑咐趙庭祿別貪晚,早點回去。
此時,太陽的光已變得柔和,橘黃色彌漫上來,涂染著大地樹林,涂染著勞動的人們。趙守志的兩個褲腿高高地挽起到膝蓋上,裸露出白凈柔滑的小腿。他的襯衫系在腰上,背心的下擺也系起,細白的肚皮上沾著一截草葉。
前面不到十米便是腰道,每天,磚廠里做工的人都要從這經(jīng)過回到家里。
趙守志不止一次地看見魏紅云與做工的人們走在這條小路上,只不過以前他在遠處。今天,魏紅云又過來了,披著霞光??匆娢杭t云由西邊過來,趙守志趕緊將背心解開,裝作埋首干活的樣子微俯下身。
在魏紅云離自己還有七八米時,他抬起頭,說:“下班了?”
魏紅云明顯放慢了腳步,回答道:“嗯吶,你不上學了?”
“啊,我沒考上,畢業(yè)了?!壁w守志把身子完全直起,看著眼前這個同學。
魏紅云稍停,低頭,再看了趙守志一眼,又低頭,之后,她走過去,沒有再說什么。
趙守志看著她的背影,出了一會神。他忽然想起魏紅云是三生子的什么表妹,不禁笑了笑又搖搖頭。
七點多時,趙庭祿開著手扶拖拉機載著兩個兒子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