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春已有十幾天沒見著孫成文了,好像他現(xiàn)在是與自己毫無不相干的存在。若不是有父親母親時不時地提醒,她真的將他忘記了。
現(xiàn)在,梅春在傍晚的霞光中走向趙庭祿家。
五月之初的傍晚,清涼從對面撞進梅春的衣領(lǐng)里,浸潤她的肌膚,撫慰她的肺腑。沿街的土墻沐浴在晚霞中,便有了許多別樣的韻致。
梅春款款地走進院子里后,梅芳從房門里飛出來。她張開小手迎過來,被梅春一把抱住,嘴唇貼著梅芳的臉問:
“梅芳,屬啥的?”
梅芳回答說:“屬貓的。”
梅春問:“貓吃啥?”
梅芳答道:“吃耗子。”
梅春再問:“耗子吃啥?”
梅芳呵呵笑著說:“吃瓜子?!?p> 這樣的語言游戲,梅春幾乎每次來時都要做。
梅春抱著梅芳先去了東屋看了爺爺,然后上西屋。梅芳被放到炕上,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碰到了正撅著屁股寫作業(yè)的趙守業(yè)。守業(yè)直起身子,一巴掌拍在她的肩上。梅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憋嘟”著嘴委屈的眼睛里轉(zhuǎn)著淚花。張淑芬見狀,忙抱起梅芳哄道:
“凈招我老姑娘,你個瘟死的玩意,揍他!”
張淑芬虛抬了一下巴掌。就在那一瞬間,梅芳哇的一聲哭起來,眼淚嘩嘩地涌出。
守業(yè)眨巴著眼睛,不無愧疚也不無得意。
“你個二犢子,沒事打你小妹兒干啥?唉呀,別哭了老姑娘,你看這眼淚跟金豆子似的。孩兒啊,別哭了,擦擦眼淚上車吧?!?p> 鬧鬧吵吵的一陣兒,守業(yè)咚咚地跑向東屋,連鞋都沒穿。
“爸,我們班老師說公社要組織學習競賽。”守志剛剛看了書,現(xiàn)在仰頭兒和趙庭祿說話。
趙庭祿哦了一聲,心不在焉地問:“有你呀?”
守志滿目期待地看著趙庭祿,就好像他是老師似的:“不知道呢,老師說先選幾個補課,然后再選出三個參加競賽。要開六一了,今天譚老師告訴我們的。”
從梅春開進來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提孫家,似乎他們在有意的回避。
梅春坐了一陣兒后回去了。她走時,已是星光滿天。
守業(yè)跑到東屋后早早地睡了,他的睡相恬靜完全不同于白日里的那副樣子。他半夜起來撒了一泡尿后又睡去,一直睡到太陽照屁股。他被叫醒后迷迷糊糊地穿衣穿襪,然后把枕頭向向炕里一撇就坐在炕沿上低頭找鞋子。地上只有一雙鞋子,那是趙永貴的。守業(yè)喊:
“媽,誰給我鞋拿走了?”
張淑芬可隔門訓斥他說:“你穿鞋了嗎?還鞋哪里去了,當你的狗蹄子是金元寶呢?”
守志把鞋拿了過來。
等全家坐到飯桌前,趙庭祿忽然想昨天晚上守志說的話,就問:
“二,你班學習競賽沒有你呀?”
守業(yè)一晃腦袋。趙庭祿點點頭,他料定二兒子沒有那個出息,就說:“我尋思你就上不去,成天貓叉狗旮旯兒地掏,比淘氣惹禍肯定能拿第一?!?p> 守業(yè)被奚落,很不服氣地回應道:“我們班老師也沒說競賽這事呀。”
他的言外之意是,事情還沒有確定,現(xiàn)在說啥都為時尚早。
趙庭祿呵呵地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撫摸守業(yè)的小腦袋瓜。守業(yè)誤以為父親是在嘲笑自己,就撅起嘴哼了一聲。
守業(yè)胡亂的扒了幾口飯后背起書包也不說話,風一樣的“蹽”出去。張淑珍笑道:“老二生氣了,嗔著你說他學習不好了。”
趙守業(yè)的軍綠色書包打在屁股上,啪啪地響,但他沒在意,他只想著到學校后把玻璃球收進書包里。昨天光顧著玩兒了,竟然把好幾個小溜溜落在了土桌椅的書格里,那里還有兩個“花瓣兒”呢。
守業(yè)到學校的班里后,急忙鉆進自己的座位里,低頭向書袼里看,卻見那幾個玻璃球好好的在角落里躺著,頓時心花怒放。他將玻璃球扒拉出來,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喜歡得不得了。
班上的大部分同學都到了。
守業(yè)叉著腿擺弄他的溜溜時,一個小女生喊他道:“躲嘍!”
守業(yè)抬頭一看,見是王亞娟,就隨口說道:“妥了過禮?!?p> 在說話時他把叉出的腳收回來,好她它過去。
王亞娟沒有過去,進到她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盯著守業(yè)的后腦勺看:“啥妥了過禮呀?我跟誰過禮呀?我告老師去,你個牲口八道的玩兒意?!?p> 守業(yè)被她機關(guān)槍一樣的話弄得轉(zhuǎn)了向,他張了張嘴后突然笑了。王亞娟被守業(yè)嘻皮笑臉的舉止激怒了。她趨前一步,胸脯幾乎要觸到了守業(yè)的鼻尖兒:
“你就是流氓、特務、漢奸、狗腿子,活該你你叫二掌包的,就得趕一輩子買車。那天我還讓你上我們家,白瞎那塊發(fā)糕了,都不如喂狗……”
守業(yè)覺得耳朵嗡嗡地響,連同那眼睛好像也被這聲音逼迫著要鼓出來。他將身子向右側(cè)歪去,并堵住雙耳念道: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不看不看,王八扯淡。不瞅不瞅,王八叉狗?!?p> 王亞娟伸出手向守業(yè)撓來,眼睛里還閃著淚花。守業(yè)很怕,怕她撓到自己,還怕老師收拾,就跌跌撞撞地向外跑。王亞娟的聲音追了出來:
“你跑我也告訴老師。”
趙守業(yè)在外面游蕩著,一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才進教室。
教室里,王亞娟正站著等老師。守業(yè)心里想:壞菜了,這個針扎火燎的丫頭片子不肯善罷甘休了。他悄悄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裝模作樣沒事人似的翻出書本,然后端坐著。
靳老師進來了,見王亞娟站在前面,就問:“你在這兒干什么?”
王亞娟指著守業(yè)說:“你問他?!?p> 守業(yè)正襟危坐目不轉(zhuǎn)睛一副循規(guī)蹈矩的模樣。靳老師轉(zhuǎn)臉看守業(yè)問:
“怎么又是你?”
守業(yè)板不住了,伸出手來搔著腦袋,左右晃著身子。
“你給我出來!說,這是怎么回事?”靳老師嚴厲的喝道。
守業(yè)低著頭到前面。
“王亞娟,你說怎么回事?”靳老師問。
“老師,我往里走時,他腿礙事,我就說躲嘍,他說妥了就過禮,還罵我?!?p> 王亞娟陳述著事情的經(jīng)過,但她將自己兇守業(yè)的過程回避掉了。
“老師,我沒罵。”守業(yè)急忙辯解。
靳老師制止道:“你先別說,讓她說。”
王亞娟繼續(xù)道:“他罵我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不看不看王八扯淡,不瞅不瞅王八、王八……”
守業(yè)突然接過道:“王八叉狗?!?p> 幾個男生先笑起來,然后是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
“趙守業(yè)!”靳老師大喝一聲。他的這一聲大喝后班上安靜下來,你說你這是不是罵人?
守業(yè)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不說話。
靳老師批評了一通趙守業(yè),把他放了回去,然后是強調(diào)紀律宣布消息講課留課堂作業(yè)。守業(yè)稀里糊涂地聽了一半后,覺得沒意思,就找出小刀,低頭削桌子里用來蓬書格的向日葵桿兒。他削的很起勁兒,竟忘了寫老師留的作業(yè)。
向日葵桿兒堅硬的黑外皮被削開了一個小口子,白色的輕軟的瓤子被他一點一點地用鉛筆刀挑了出來。
“趙守業(yè),你貓要弓脊的干什么呢?”老師高聲質(zhì)問著。
守業(yè)激靈一下住了手,裝模作樣地拿過鉛筆趴伏在桌子上。土桌子上糊的報紙臟得不成樣子,已失去了它本來的面目,有幾處已經(jīng)破了,露出了下面泥土的質(zhì)地。
守業(yè)不會做題,就偷眼瞄著同桌一個字一個字地抄著,連錯誤的答案也不放過。
中午的時候,守業(yè)一邊玩兒一邊走。到大隊前邊道南的王偉家房后時,他站住了。王家后園里的那棵沙果樹花開得正盛,白色的葉片在清風中飄搖著,誘惑著守業(yè)走過去駐足觀看。他的眼睛里仿佛出現(xiàn)了一簇簇的果子,妖妖嬈嬈令他饞涎欲滴。
他看了有十幾分鐘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向家里走去。
趙庭祿不在家,去生產(chǎn)隊了。
張淑芬正咔咔地洗衣服,看見守業(yè)進屋就說:“有大餅子,還有蔥,自己整?!?p> 守業(yè)翻著碗架子剪撿出一個大餅子來,可是他沒有找到蔥,于是問:“在哪兒呢,蔥?”
張淑芬用濕濕的手捋了一下頭發(fā),說道:“自己上園子薅去?!?p> 守業(yè)上了園子,扯了半截蔥拿在手里。他并不在意蔥是否干凈,只是用手擼了一下,然后左一口大餅子右一口蔥,一邊吃一邊向?qū)W校走去。
趙庭祿晚上回來說他中午在倉庫里吃的干豆腐大蔥大醬,還有五香魚肉罐頭,都是很好的下酒菜,主食是餅干。張淑芬奇怪他們怎么跑到倉庫里吃,就問他。趙庭祿回答說:
“是小灶兒,哪兒能放明面兒上,供銷社買的打的買馬鞍的旗號,記在生產(chǎn)隊的賬上。”
張淑芬聽后撇撇嘴。
“再有兩天是星期天了,我去賣豬仔子,讓守志和守業(yè)也去?!壁w庭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