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兩點的太陽光無力地照下來,讓他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庸倦。在經(jīng)過大榆樹下時,他忽地想起上午時在這碰見的李玉潔來。這個李寶發(fā)的親叔伯妹妹,在看他時有種奇怪的神情,讓他琢磨不透,又似心領(lǐng)神會。這么樣地他一路走一路想,就到了供銷社的門前,見孫成文正倚門向外眺望。天氣還未轉(zhuǎn)暖,他倒不嫌冷??匆娳w庭祿,孫成文的眼睛瞇起來,笑著說:
“老叔,進屋待一會兒?!?p> 他說話的同時,將身子直起趨前一步,并作出迎接的姿勢。趙庭祿遲疑了一下,他本不想進去,他有點承受不了孫成文近乎討好的熱情。孫成文一定猜透了他的心思,就明白無誤地說:
“梅春剛才走的,來買洋火和清醬,還買了一包蠟?!?p> 他這么一說,趙庭祿立刻想起過十字街路口時,好像是看見了梅春的背影。于是,他向供銷社的屋里走去。
屋子里沒旁人,空蕩蕩的,有點冷清。孫成文說:“老叔,上值宿室。”
值宿室空間逼仄,一鋪半截炕,地上一張三屜桌,一把椅子,墻上是規(guī)章制度職員守則,還有幾張獎狀。一道間墻又將這東首的房間隔成兩部分,北邊那個小屋有一道門,與這相通連。
與孫成文一同住店的老趙,不知道哪里去了,很多時候都是如此,他們同時在一起的時候少而又少。
趙庭祿坐在炕沿上,眼睛看向外面。其實,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只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木然。孫成文把爐里的煤火勾了一下,煤火的嗚嗚聲傾刻間傳導(dǎo)出來,那熱力也從爐蓋上爐筒子上向外散射。趙庭祿找個話題說:
“這煤真好燒,多少錢買的?”
孫成文張了一下嘴,然后回答道:“總社送的,不知道多少錢一噸,還不得個十三四??!”
趙庭祿聽著這個略微口吃的孫成文說話,不禁微然一笑,說:
“嗯,燒煤就是省事,填一下子夠燒半天了,不像燒柴禾,哩哩啦啦整的各哪都是,還不抗燒。你們家燒煤?”
孫成文笑笑回答說:“我爸不讓,說煤死啦貴的,燒點苞米瓤子就行了?!?p> 趙庭祿聽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孫成文有點兒茫然,看著他。
笑聲落后,趙庭祿說道:“你爸真仔細,那么有錢還舍不得。”
孫成文沒有接他的話,張了張嘴,眨了下眼睛后,從兜里掏出兩塊糖來,遞給趙庭祿,說:
“老叔,吃糖。”
趙庭祿接過來,剝開,把水果糖放進嘴里。那糖紙孫成文接過扔到煤槽中。
孫成文的殷勤獻得足夠多后,終于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老叔,我看見梅春了?!?p> 趙庭祿點點頭,舌頭攪動著嘴里的糖塊。他猜想孫成文一定是求他勸勸梅春以答應(yīng)這門親事,就等著孫成文下面的話。
從門外撞進來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手里拿著一個大玻璃瓶子。這樣,他下面的話就來不及說出了。他走到了柜臺里面為那個小男孩打醬油。等孫成文重回這屋后,他卻轉(zhuǎn)移了話題,不再提梅春。
趙庭祿沒在這呆多久就回去了,他看出孫成文有點拘謹,還有點羞澀。再出屋門時,他說:
“這么的吧,我回頭勸勸梅春。嗯,頭年呢就這么地,往后賣貨越來越忙了,你也沒空,過了年再說?!?p> 趙庭祿說得很自信,就好像梅春是自己的女兒一樣。
自己家門前的雪堆灰暗骯臟,雪在悄無聲息地融化,墻根的土鮮潤得可愛。趙庭祿在邁入家門的那一刻,忽然涌起一股激動與渴望的情感,他不知道這種情感緣何而起。
守志和守業(yè)追逐著由房里跑出來,不顧一切地從趙庭祿的身邊繞過去,一直奔向大街。他喝到:
“干什么?成天就是跑!”
追在后面的守志說:“他搶我香橡皮。”
趙庭祿皺了皺眉,無奈的笑了。
剛才被兩個孩子撞開的門被他帶上,順手將躺在地上的笤帚立在灶旁的墻上。他回轉(zhuǎn)身想讓東屋時,看見門框上釘?shù)挠脕頁躏L(fēng)的布把子扭曲變形,與門框脫離開,就罵道:
“小犢子,瘋得不管不顧的?!?p> 他抬手正了正門框上的布把子,而后進了東屋。
從母親離世后,趙庭祿就像突然間長大成人一樣,完全不像原先那樣百無牽掛,只顧自己快樂。父親仿佛在一夜間變得蒼老許多,除了和原來一樣每日勞作外并無更多的言語。
趙庭祿還有沒有坐到炕沿上,趙有貴就問:“罵啥小犢子小犢子,小孩不都這樣嗎?才剛他倆在屋里掙了的?!?p> 趙庭祿愣怔了一下,認真地看父親的臉,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不悅的表情。原來他是不允許守志和守業(yè)在這屋里胡鬧的,現(xiàn)在看父親好像還有那么一點喜歡。他沒有說話,只把身子放倒了,躺在炕上。趙有貴見兒子躺下,忙拽過一個枕頭,放到他的脖頸處。
趙庭祿說:“不用,我就去躺一會兒?!?p> 趙有貴沉思了:“該上墳了,多咱去呀?”
趙庭祿望著紙棚,回答說:“趕趟,我媽頭七才剛燒完幾天?!?p> 趙有貴顯然不滿意兒子的回答,板著臉說:“啥都趕趟,成天就這么磨磨蹭蹭,也沒有個沙愣氣。你媽死時接到大黃紙都成山了,趕緊的,上墳都燒了?!?p> 趙庭祿嗯嗯地答應(yīng)著,態(tài)度倒也誠懇。
“哦,待兩天你上城里,給守志和守業(yè)買有襪子,他倆的都露腳后跟了。”趙有貴說。
趙庭祿呼地坐起,說:
“爸,不用,我這有錢,你那錢留著自己花?!?p> 他本想說讓父親買藥吃,但覺得那樣的話不吉利,就改了口。
坐了一陣后,趙庭祿回到西屋。張淑芬放下手里的活,說:
“咱們家老母豬打圈子時,好像剛進冬子月,八成三月份就該下。”
趙庭祿點頭,沒有回應(yīng)。過了一會兒,他拿過笸籮里的紙牌,一張一張的擺在炕上,然后仔細地檢視。梅芳跑過來,跪在趙庭祿的腿邊,伸手抓過兩張牌來,再用另一只手捻動著。趙庭祿手里的牌好多張缺了邊角,甚至折去了一半,已經(jīng)破損得不成樣子。現(xiàn)在見女兒搶自己的牌,就一把將她抱在懷里說:
“梅芳,這是啥?”
他指著梅芳手里的牌面。
梅芳奶沖奶氣地回答:“牌?!?p> 趙庭祿沒有心肺的笑道:“這次九條,說九條?!?p> 張淑芬瞪了一眼趙庭祿道:“教孩子啥不好,教孩子認牌闕,有六沒?梅芳,上媽這來。”
趙庭祿尷尬地咧嘴,把手松開,梅芳就跑到張淑芬的懷里。此時,張淑芬已將手中的活放下。
“庭祿,等會兒你上園子里抱苞米稈,蒸豆包。眼瞅著天暖和了,豆包都掉面子了,可別像去年似的,把豆包捂發(fā)毛了?!?p> 趙庭祿答應(yīng)著,身子向炕邊蹭。到炕沿上將腳搭耷拉下還沒有彎腰拾鞋時,他轉(zhuǎn)過頭說:
“我看著孫成文了?!?p> 張淑芬盯著他,似笑非笑,而后說:
“他住供銷社的,哪天都能看見?!?p> 趙庭祿咽了口唾沫,不大的喉結(jié)上下蠕動著。這副模樣讓張淑芬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你想說啥?”
趙庭祿有了一點被看穿后的不自在,但他沒有表現(xiàn)在臉上,他說:“不想說啥?”
隨后,他用腳尖勾過棉鞋,再抬起,左手把鞋跟扯住,右腳一用力,鞋子就穿上了。
守業(yè)哭著拽開門時,張淑芬正在揭豆包,趙庭祿在碗櫥邊一對一對的查筷子。張淑芬呵斥道:
“又咋了?哭嘰賴尿的,哪像個小蛋子?”
守業(yè)抽噎著說:“我哥打我了。”
張淑芬抬頭向外看去,見守志正絞著小手慢慢地向屋門這里磨蹭,就尖著嗓子喊:
“守志,你進來!”
守志進來了,站在母親的身后,等著她的訓(xùn)斥。
“咋回事?你說?!睆埵绶矣媒叶拱哪景遄龀鲇虻臉幼?,嚇得守志縮了脖子,做躲閃動作。
“你啞巴了?”張淑芬回過頭,說,“趙庭祿,拿兩個碗來,這有幾個破肚豆包。守志,你說,不說不讓你吃飯。”
守志有些委屈,小聲卻是清晰地告訴母親:“小二說老大傻老二奸調(diào)皮搗蛋是老三時,我就罵他才傻呢,完了他就哭了?!?p> 張淑芬疑惑地問:“沒打,那說話還能說哭了?”
守業(yè)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就推了一下。”
張淑芬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他想起二大伯子趙庭富和三大伯子大牌子趙庭喜,可不是嗎?一個精明鬼靈,一個里挑外撅,只有大伯子敦厚老實,可值得敬重。
秫秸桿串成的簾子上兩個兩個地排了大半下豆包,齊整地都朝一個方向。鍋臺上的五只碗里盛了破肚露餡的豆包,還有兩只碗里盛著因貼著鍋而烙糊巴的豆包。
守業(yè)因為看到媽媽把大哥批評而滿意地笑起,他用大母手指抹了一下鼻子后,拉開門進到東屋里。在東屋炕場擺著八仙桌子,碗筷已放好,一盆用蒸鍋水沖燙過的苞米碴子水飯被桌子半掩住,冒著熱氣。梅英挨著趙有貴坐著,守業(yè)拿著兩只筷子,在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碗沿。坐在趙有貴懷里的梅芳也學(xué)著二哥的樣子,拿起筷子拙笨的敲起來。邊敲邊樂,敲著敲著一只筷子飛了出來,打在了守業(yè)的臉上。守業(yè)瞪了眼睛,抄起一只筷子,探身抽抽了一下梅芳的小手。梅芳哇的一聲哭了,同時把手伸進趙有貴的胳肢窩里。
張淑芬端著豆包進屋,她的后背是守志。剛將豆包放到桌上,她揚起巴掌拍在守業(yè)的身上:
“讓你打小妹,讓你打小妹,你像個‘時不閑’做的似的,一會兒老實氣也沒有!咋不卡死你?卡死你,我就省心了?!?p> 忙亂了好一會兒,晚飯才正式開始,
趙庭祿由張淑芬訓(xùn)斥守志開始,就滿眼含笑地看著這一切。他的無原則的態(tài)度讓張淑芬有十分的不滿,她指責(zé)趙庭祿不去管教,只會寵溺,若是長大成人,恐怕毛病也慣下了。
天長了很多,四點多鐘時才見太陽一點一點點挨下山。暗青的天空中,幾顆明亮的星鉆出來,做夜夢的先導(dǎo)。
張淑芬把被鋪上后,就坐在炕頭上縫合鞋底鞋幫,神情專注認真。她的腳伸在褥子下面,棉襖披著,白底小藍花的襯衫上破了一個洞,露出了那一點細膩的胸肉。梅芳和梅英穿著衣服在被子里鉆來鉆去,把一只枕頭當(dāng)做可以推動的車輛格格地笑著。張淑芬并沒有去制止,任由她們胡鬧。趙庭祿忍不住抓住梅芳的小胳膊道:
“你認識汽車嗎?”
梅芳跪坐著,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認識,大街上天天過。”
趙庭祿思考著女兒的話,忽然大笑起來,他覺得梅芳把每天在大街上走過的馬車當(dāng)做了汽車。這種錯誤的認知不必要去糾正,等她大了,自然會明白一切。
張淑芬把梅英和梅芳安頓到被子里后,又特意掖好了被角,不讓一絲風(fēng)鉆到里面。梅英和梅芳又嬉鬧了一會兒后,安靜下來,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張淑芬邊扎鞋底邊說:
“這兩個小妖精,又把被蹬開了?!?p> 趙庭祿連忙將被子蓋好,不等張淑芬指令。之后,他看著張淑芬說:
“別干了,睡覺吧!”
張淑芬頭也不抬地回答道:“睡覺?這一大堆活那,不干咋整?大大小小七八雙鞋,還得洗被洗衣服,打掃屋子縫縫補補,都得在年前干完,一尋思都鬧騰。你們老爺們兒多好,吃完飯,嘴巴一抹娑,啥事沒有?”
趙庭祿嘿嘿一笑,把手探進褥子底下,尋到了張淑芬叉開的兩腿間,抓揉著。他側(cè)著身子,臉上有不正經(jīng)的笑容。張淑芬將腿并攏,說:
“手刺撓了?撓墻根去。”
趙庭祿大睜著眼睛說:“手不刺撓,那兒刺撓?!?p> 張淑芬輕輕一笑,臉頰上泛起了紅暈。她將并攏的雙腿放開,腳尖翹動著。這分明給了趙庭祿一個明確的信號,他的手就翻山越嶺的不安分起來,并說:
“棉褲還沒脫呢?!?p> 張淑芬輕咬了一下嘴唇,很粘膩地回答:“還有十幾針了,等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