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是驕傲的,因為他入職兵部武選司之后,果斷提拔了許多千戶百戶,又把原來勛貴們靠著關(guān)系,安插在禁軍中的中下級軍官,悉數(shù)拔除。
過去軍中升遷,利益分配,全靠著關(guān)系,你是英國公府的,我是定國公府的,他是大同府的,毫無疑問,草根出身的,肯定會被排擠。
可這一次不一樣,升遷賞罰,只看一樣東西,那就是軍功!
能打仗,會打仗,就升官,反之,就貶官,甚至從軍中革除,勒令回家。
從下而上,強有力的整頓,讓整個禁軍,煥然一新。
楊慎雖然沒有真正上過戰(zhàn)場,但是他也有強烈的自信,有這支禁軍在,韃子打不進北京城!
正是有了安全保證,才能大肆修建外城。
楊慎主動離開武選司,又參與了外城的修建工作。
這更是一個讓楊慎無比驕傲的事情。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父親,這首詩可是當初您老教給孩兒的,如今城外成千上午的房舍正在建造之中,陛下已經(jīng)降旨,要求今年冬天,不許京城有一人凍死,餓死!那些在京城漂泊多年的流民,終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父親,這是德政?。 ?p> 楊廷和眼皮翻了翻,微微冷笑,“楊慎,你的才學見識,也不過如此罷了!需要庇佑的是天下寒士,而非流民!你若是連這點差別都弄不明白。還做什么學問?”
楊慎渾身震顫,不敢置信地看著老爹。
寒士,百姓……以楊廷和之才,不會不懂詩中真意,他這不過是強詞奪理,狡辯罷了!
“父親,孩兒斗膽問一句,您老人家的眼里只有士人嗎?或者說,您老真的想跟這些人一起萬劫不復!”
啪!
楊廷和豁然站起,沖著楊慎呵呵冷笑。
“你還是這么天真幼稚,永遠都長不大!要不是老夫庇護,你早就被人彈劾,沒準已經(jīng)丟了性命還不自知!你也是士人,你身邊都是士人,你當了官,想要做事情,你要靠著誰?士人!官字兩個口,你要先喂飽上面的口,然后才能喂下面的口!”
楊慎身軀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兩步,難以執(zhí)行地看著老爹,整個人都傻了!
楊廷和咧嘴輕笑,“怎么?沒聽說過吧?傻了吧?告訴你,這就是千真萬確的真相。老夫如此,楊一清,王陽明,乃至那個王岳,張璁,嚴嵩……他們都是這樣!這幫人想做的無非是取代楊廷和罷了。等他們坐在我的位置上,只會比我還不如!”
“這世上有什么是非對錯?所謂是非,不過是看這一筆掌握在誰的手里罷了!老夫承認,當今天子的確比其他的皇帝厲害許多,早慧許多……可他畢竟只是一個人,當年太祖太宗,何等英明神武,但是接下來,仁宗、宣宗、英宗、憲宗,乃至武宗,一代不如一代!皇帝的權(quán)柄的確無人能敵,可你別忘了,天子也不是生而知之,他們需要老師,需要讀書學史……而這些東西,又都是士人掌握的!”
楊廷和拍著桌子,痛快糾結(jié)道:“老夫走到了今天,已經(jīng)沒有別的心思??v然身死,也不過是大夢一場。只是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像你們一樣,背叛士人,那樣的話,幾十年之后,百年之后,老夫就是奸佞小人!”
楊廷和又冷笑道:“那個王岳自作聰明,把許德治的事情,散布天下,又急著列名單,想要讓言官們身敗名裂。看現(xiàn)在的架勢,他或許贏了一時,但以后呢?這些東西都會被銷毀,難以流傳下去。即便還存在,只要斥之為稗官野史就夠了。信不信,他年修史的時候,王岳這個小子,還是天子佞臣,幸進小人,殘害士人的劊子手,他的名聲連劉瑾都不如!你跟著他,才是十足的笑話!”
“爹!”
面對楊廷和滔滔不斷的話語,楊慎真的懵了。
他沒有料到,萬萬沒有料到。
他總覺得父親只是被手下人挾持,他老人家還存著一絲良知,他也想匡扶社稷,中興大明,只不過手段不同而已。
可是如今的這一番“高論”,簡直讓楊慎失望透頂!
“父親,或許你說的有些道理,也是這千百年不斷重復的事實……可是生而為人,難道就不該無愧于心嗎?更何況沒有誰能真正一手遮天,縱然是士人,也不能為所欲為,顛倒黑白。而且父親既然知道士人如此不堪?卻又為何甘心跟他們?yōu)槲??您老人家就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嗎??p> “名聲?正因為在乎名聲,老夫才不會干傻事!”楊廷和呵呵冷笑,不屑擺手,“豎子不足與謀。你若是想勸老夫投降,那是癡心妄想。若是想逼退老夫,給比人讓位置,反正我這個首輔也當夠了。你若是想彈劾我,來一次大義滅親,你只管動手就是!這一切都是我自己找的,老夫不會在乎的!”
楊慎癡癡望著父親,他真的是頭一次認識自己老爹的內(nèi)心,竟然是如此污穢不堪。
這還是那個讓自己崇拜敬仰的偶像嗎?
曾幾何時,他竟然成了這個樣子?
楊慎突然想起了王陽明的心學主張,過去自己鄙夷心學空談,可現(xiàn)在看來,人心之可怕,還真是讓人不寒而栗。
假如人人心中光明,問心無愧,這世道該是何等光明?
只可惜,現(xiàn)在的大明,放眼望去,盡是污濁,天下的凈土已經(jīng)所剩無幾。
“父親,孩兒過來,只是想請您老去看看,看看正陽門外的民居……看看京城百姓,即將入住的場所而已。只不過看父親的意思,怕是沒有興趣,孩兒告辭了!”
說完,楊慎轉(zhuǎn)身就走,他暗暗發(fā)誓,自己多半不會再進這個門了!
楊慎轉(zhuǎn)身離去,楊廷和盯著他的背影,神情復雜,突然,他身軀晃動,一屁股坐在了太師椅上,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一切,足足過了好半晌,楊廷和才恢復了一絲精神。
他顫顫巍巍起身,讓家人準備便服,他青衣小帽,繞路前往了城外。
到底是什么樣的設(shè)計,能讓眼高于頂?shù)膬鹤右詾榘粒?p> 等楊廷和到了城外,面對著眼前魚鱗一般的建筑,楊廷和驚呆了……所有的建筑,只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整齊,如果忽略門牌,甚至都可能迷路,一頭扎進鄰居家,都不會有半點陌生!
這就是王岳設(shè)計的住處,毫無特點,毫無美感,可就是這些簡陋的房舍旁邊,大片的空地,最好的位置,留給了學堂。
而在學堂門口,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刻著四句話: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是所有入學孩童,必須熟記的四句。
心學!
楊廷和的身軀一陣戰(zhàn)栗,眼神里面流露出強烈的恐懼……他變得不那么自信了,或許心學真的會摧毀士人的根基,王陽明,你可真是士人的大敵!想到這里,楊廷和劇烈咳嗽,他們父子誰會成為笑話,還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