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遇安再也沒上過朝,他總是時而清醒,時而昏沉,入冬以后,昏沉的時間越來越多,基本上沒有什么時候是清醒的了。
皇帝身邊的人都知道,陛下怕是很難挨過這個冬天了。
臘月的第一天,醒來的時候,秋遇安突然覺得自己的精神好了起來,早上用完清粥小菜后還多吃了個金玉饅頭,這讓梁惠姚十分驚喜。
甚至用完餐后,還有力氣把五位顧命大臣與秋懷瑜都喊過來交待了一番后事。
這些事其實之前他也提過,只是這一次態(tài)度如此鄭重,讓秋懷瑜也嚴(yán)陣以待。
就當(dāng)梁惠姚以為秋遇安在慢慢好轉(zhuǎn),在準(zhǔn)備過年事宜的時候,秋遇安卻知道,自己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當(dāng)時瞳兒過世之前那段時間,據(jù)說她的精神也很好,一直等到自己抵達(dá),才終于如強(qiáng)弩之末般撐不住了。
果然,不出幾日,他的精神頭一下就沒了,睡著的時間更多了,一天能有兩個時辰是清醒的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再次清醒過來時,是一個清晨。
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整個宮殿都鋪上了一條雪白的毛毯,純潔得一塵不染。
“惠姚?!鼻镉霭矄拘蚜伺吭诖策叺牧夯菀?。
梁惠姚揉了揉眼睛,抬起了頭。
這么多天過去,秋遇安終于睜開眼睛能說話了,此刻他的面色十分平靜,正看著遠(yuǎn)處的一個地方。
梁惠姚順著秋遇安的目光看出去,原來他正盯著的是緊閉的大門,她這才知道他大概是想看看雪。
她走過去,將門和窗子都打開了,冷風(fēng)灌進(jìn)來的一瞬間,她打了個哆嗦。
不過好在冷風(fēng)也就是吹了一瞬間的事,屋內(nèi)的炭盆擺得很足,并不會讓秋遇安吹到風(fēng)。
屋外的紅梅樹上都壓著厚厚的積雪,紅白交映,美不勝收。
這些都是寒梅園的樹,在梁惠姚將寒梅園恢復(fù)原狀后,秋遇安還總是過去走走的,但是后來身體不行了之后便沒法去了,于是乎,梁惠姚便移植了幾株來肅清宮,就種在秋遇安寢殿的門口。
“很美?!鼻镉霭埠啙嵉氐?,他跟梁惠姚不愧是多年夫妻,光是一個眼神,她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最上面一根枝椏,突然受不住積雪的重量,“咔地的一聲斷裂,掉到了地上。
當(dāng)年好像也有這一幕,秋遇安的眼睛有些模糊,門外的紅梅樹好像突然就來到了眼前。
他在樹下護(hù)著心愛的女子躲開了掉下來的梅枝,然后兩人躺在雪地上,一起說著什么。
說的什么呢?他記不太清了。
恍惚間,他突然看到一個穿著淺藍(lán)色的少女,笑著從門口走了進(jìn)來。
明明是冬天的季節(jié),她卻穿得很單薄,但是她面色紅潤,神色從容不迫,似乎并不受這冰天雪地的影響。
仔細(xì)一瞧,這少女的周身似乎還籠罩著一層金光。
“瞳兒…?是你嗎?你怎么來了?”秋遇安猛然從床上坐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人正是秋曦瞳,她晃了兩下腦袋,頭上簡單的珠翠發(fā)出銀鈴般悅耳聲音,她笑道:“除了我還能有誰呀。”
她伸出手,把秋遇安從床上拉下來,就要往門口走去。
秋遇安跟著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瑟縮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秋曦瞳回過頭來,不解地望著他。
秋遇安停在原地,非常緊張地吞了兩口唾沫,有些語無倫次地道:“我…我早就不是當(dāng)年的模樣了,我都這么老了,我……”
秋曦瞳笑著拉起他的手道:“你哪有什么不一樣,你還是那個你啊,是我心愛的遇安?!?p> 秋遇安低下頭,看著他們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
這哪里是一雙老人家的手呢,此刻這雙手,并沒有任何皺紋,還是骨節(jié)頎長的模樣。
他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也沒有任何皺紋,皮膚非常的光滑。
“啊…我……”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秋曦瞳指了指他身后,道:“你說的那個老人,在那里呢?!?p> 秋遇安順著她的手指,回過頭去,正看到床上躺著一個遲暮的人,他的臉被簾頭遮住了,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沒有力氣地垂著,正是布滿了皺紋。
秋遇安又低頭看了眼自己,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此時也正被金光籠罩著,就跟秋曦瞳一樣。
“這下放心了吧?!鼻镪赝^續(xù)往外走,語氣十分歡快,“你還是原來的你啊,怎么看到我你一點都不開心?!?p> “我當(dāng)然開心?!鼻镉霭参站o了秋曦瞳的手,由她牽著自己向前走,一路走出了寢宮。
明明是冬天,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瞳兒,我們?nèi)ツ睦??”他問道,“我們是不是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了?你是特意來接我的嗎?”
說到后面,他的語氣甚至有些哽咽。
秋曦瞳回過頭來,笑著點了點頭,“當(dāng)然,我會帶你去一個只有我們的地方,現(xiàn)在就走好不好?”
她拉著秋遇安騰空飛了起來,秋遇安最后看了一眼寢宮里那個躺著的老人一眼,然后看著身后的皇宮離他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
“嗯,我們走吧。”他只覺得自己身子十分輕盈,迎著眼前秋曦瞳的笑臉,他也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跟她一起朝著很遠(yuǎn)的地方飛去。
那里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的人或者事,他再也沒有回頭看過,一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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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義二十二年冬,臘月二十七,離過年就差幾天,永義皇帝駕崩,年六十二。
史評,世祖武皇帝,躬行節(jié)儉,知人善任,表里洞達(dá),六師屢出,漠北塵清,勛業(yè)甚盛,是漢唐宋以來英君明主軼,而過之遠(yuǎn)矣。
他走的時候應(yīng)該很平靜和安詳吧,皇后娘娘一直守在他身邊,看到他盯著外頭的梅樹,說了句“很美”,然后臉上露出了滿足又安詳?shù)男θ荨?p> 仔細(xì)一看,還發(fā)現(xiàn)他明明是笑著,眼角卻掛著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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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
秋遇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潔白的房間里。
一時之間,他的心頭涌起來很多回憶,讓他在那里躺了很久,一直在整理這些爆炸般的信息。
現(xiàn)在的自己是一個高中生,上體育課的時候發(fā)生了意外突然昏了過去,然后應(yīng)該就被人抬到醫(yī)務(wù)室來了吧。
而自己的前世,原來是世祖武皇帝啊。
閉上眼睛,前世的記憶潮水般洶涌而來,他知道這些都不是夢,是他真實經(jīng)歷過的世界。
記憶中的開心、悲傷、或者心痛,都一股腦地涌進(jìn)了他的腦海中。
他還記得他年少時的快活,青年時的不甘,甚至帶兵打仗時的運籌帷幄,一切的一切,他都清晰地記著。
最后的最后,是瞳兒來接走了他,不是說他們會去到一個只有他們的世界嗎,他怎么穿越到了現(xiàn)代社會。
又躺了一會,他從床上坐起來,打開了病房的門。
校醫(yī)室里沒有別人,只有桌邊坐著一個女生,她正背對著這邊。
聽到響動,坐在桌邊的女生轉(zhuǎn)過了頭來,那張臉——
“你醒啦?”那個女生說道,“校醫(yī)有一點事情出去了,她說你醒來的話讓你在這里等她一下,她再給我們做下檢查,真邪門,上個體育課怎么有兩個人都昏倒。唉,我是從雙杠上掉下來的,你呢?”
這個女生在的班級應(yīng)該比他低一屆,他們是兩個班一起上體育課,只是一個班在操場最西邊,一個在操場最東邊,所以從來沒打過照面。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話,可是秋遇安只是愣在原地,呆呆地望著她。
她長得十分漂亮,真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換轉(zhuǎn)了時空和地點,仍然是第一美人,特別是那雙眼睛,生得又大又亮,好像隱藏著無數(shù)的情緒在里面一樣。
她跳起舞來,舞姿一定也是絕美吧。
“瞳兒。”他不自覺地呢喃出聲。
眼前的女生一愣,小聲嘀咕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叫什么?”
明明她是第一次見這個男生,況且她的全名里并沒有“瞳”這個字,怎么這個男生會知道自己的小名叫瞳兒。
秋遇安那一瞬間真想大笑,他日思夜想了一輩子的人,那個上一世提前三十多年就拋下他而去的人,穿越了時空后原來在這里等著他呢。
她是這樣活生生地坐在他面前,睜著她好看的雙眼,那里面好像寫滿了困惑和不解。
真的是她,就連想東西時稍稍偏頭的角度都跟記憶里一模一樣,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一樣的兩個人的,上一世,他尋遍了全天下,也只能找到相似的代替品而已。
而且,她說她的小名,就是“瞳兒”。
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有機(jī)會見到瞳兒。
一股熱流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雙眼,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強(qiáng)迫眼前的霧氣消散,不然他就看不清瞳兒的面龐了。
“你聽錯了?!鼻镉霭沧哌^來,坐在了她的對面。
他表面故作鎮(zhèn)靜,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正抖得厲害。
看到秋遇安坐下來,女生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男生好像好看得有些過分,挨得這么近,讓她不自在到臉都紅了。
“那個…校醫(yī)說等她回來……”她重復(fù)了一遍。
秋遇安終究是沒忍住,低下頭笑了兩聲,顧不上對面女生疑惑的神情。
他笑得越來越厲害,眼角還溢出了淚水。
“喂……”那女生伸出五只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這人不是昏迷醒來后摔傻了吧,怎么坐下來后就一直在這里笑,甚至還流淚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笑夠了,秋遇安收斂神情,輕輕咳了一聲,“知道了,我們一起等校醫(yī)回來吧?!?p> 那女生見他聽進(jìn)去了自己的話,點了點頭后就不再出聲。
一時之間,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說,想問問她為什么狠心先自己而去,也想問她可曾后悔自己當(dāng)年的選擇,還想跟她說說自己后來的生活。
但是眼前少女的雙眸里,只有屬于這個時代的天真與迷惑,她顯然不記得上一世的事情了。
秋遇安定定地看著她,憋了三十多年的、一肚子的話滾到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最后匯聚到嘴邊的,只是一句簡單的問話。
“你—叫什么名字啊——?”
?。ㄈ耐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