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爺捏著她平日里用來畫眉眼的筆桿子,細細的在她手心里描摹著,有點癢。
許春秋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后臺的聲音嘈嘈雜雜,可是她卻屏住了呼吸,心很靜很靜,像是初雪落地,沙沙的,靜得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的,像是要跳出來。
她呆呆傻傻的看著那一雙濃墨重彩氤氳開一般的眉眼,深邃的如一泓水一般,一不留神就要溺進去。
一池清潭水,兩眼跨忘川。
梳妝臺前的鎢絲燈癟了一盞,落在他背脊上的燈光一塊一塊的,顯得斑駁陸離。
陸少爺寫好了,墨跡還沒干,于是便在她手心上吹了三兩下,癢得她小小的手幾乎要蜷起來,可是又擔(dān)心揉花了手心里的字,舍不得攥住。
“許春秋”三個字赫然躺在她的手掌心上,陸少爺落筆如云煙,行云流水的三個字寫得含蓄又勁健,她覺得手掌心里攥了什么寶貝似的,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把手放哪了。
不由自主的,許春秋虛浮著步子退了兩步,身后是一只方桌,上面擺滿了些粉墨油彩之類的瓶瓶罐罐,她往后這么一碰,裝胭脂的小匣子落到地上,碎了,嘩啦的一聲響。
師哥師姐們?nèi)佳暸ゎ^看她,師父礙于陸少爺在場,沒有好意思啐她。
“多謝……”許春秋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當(dāng)如何稱呼了,一下子卡了殼。
“我姓陸。”
“多謝陸少爺賜名?!彼龔纳迫缌鳎嗌?。
陸少爺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如果不是手心上留下的字跡,她幾乎要以為這場相識只是一場恍惚的臆想。
這個名字在她手心里留了兩天也沒舍得洗,師哥師姐們指指點點的背地里議論她,明里暗里的嚼舌根,編排著說她癡心妄想。
“人家爺不過是圖個一時的新鮮,真以為人家包個幾天場子還就真的是看上她了?”
“陸少爺留過洋念過書,看電影聽歌劇,來戲園子里不過也就是偶爾換換口味解個悶兒,給她取名字就跟路上撿一只阿貓阿狗似的,她還寶貝似的挺把這個名字當(dāng)回事的,要我說,這名字起的也確實不錯,許春秋,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呵,我看恐怕不止吧,她怕不是想要上趕著進人家家的門吧!別做夢了,陸家是什么樣的門戶,能讓你進門?娶進去當(dāng)姨太太都嫌臊得慌吧!”
“……”
許春秋手上的痕跡被師父強迫著給洗凈了,只剩下陸少爺扔給她的那枚赤金瑪瑙的戒指讓她寶貝似的小心翼翼的拿了根紅繩穿著,掛在脖子上。
誰知那些嚼舌根的話音還未落定,只聽見戲園子門口有動靜,兩個穿馬褂的傭人合力抬了個笨重的箱子進來,打開來一看,鬢簪、鬢蝠、面花、耳墜一應(yīng)俱有,是一整套點翠頭面。翠鳥毛、水鉆和純銀攢在一起,流光溢彩的顏色如同幽幽湖水上點點靈動的浮光掠影,是奢侈的靡麗。
“這是我們家少爺送給許姑娘的,說是下回要點一出《長生殿》。”
師哥師姐們訕訕地閉了嘴,班主忙不迭的迎上去,樂得幾乎要合不攏嘴。
再一開場,許春秋頂著那副頭面走上臺去,琉璃翠似的嗓子輕輕的、慢慢的唱。陸少爺身后跟著一大票傭人,闊綽的包下了整個二樓的包廂,倚著雕花闌干細細的聽。
在那之后她唱到哪,陸少爺便跟到哪,有時到后臺來打一聲招呼,有時只是攏一攏大衣匆匆離去。
北平有的是讓金主豢養(yǎng)在籠子里的金絲雀,何止北平,全中國數(shù)不清的紅伶都被這么養(yǎng)著,可是許春秋到底也沒成陸少爺?shù)囊烫?,她只是那么頂著陸少爺送給她的頭面唱著,唱著。
那頭面許春秋保護得小心翼翼,半點都舍不得碰壞了,可是舊的不去,新的卻還是源源不斷的送過來,點翠的、水鉆的、銀錠的,各式各樣。
“多謝陸少爺美意,這些個頭面都夠我唱上十年的了?!痹S春秋收著收著,心里不踏實了,于是如是和他說道。
陸少爺卻說,“十年哪夠啊,我給你送上一輩子的?!?p> “但凡是你在這戲臺子上唱一天,我便捧你一天,唱一輩子,我便捧你一輩子?!?p> 他說著說著,言語上越發(fā)沒了邊際來。
“若是唱到下輩子,我便轉(zhuǎn)世投胎來,無論富貴貧賤,定然還是捧你?!?p> 許春秋心中微微一顫,還來不及回應(yīng),意識就漸漸的模糊了,像是落進了深不見底的海水里,讓人頭皮發(fā)麻的眩暈來回沖撞著大腦,朦朦朧朧的聲音若有若無的蕩到耳邊,又倏忽地消失不見。
她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有人在用帕子擦拭自己額上的汗。
再然后是便是熟悉的聲音。
——戲臺子上……一輩子……
——你會一直捧著我嗎……
她聽到陸少爺?shù)穆曇?,像是低低的誘哄,又像是狎昵的甜言蜜語。
——會的,一直捧著你。
——一輩子。
……
許春秋猛然驚醒,整個人像在醋里泡了一晚上,渾身又酸又軟,骨頭都是脆的,視線先是一片連綿的白,好一陣子才漸漸的顯出眼前的景色來。
頭很疼,太陽穴里就像扎了根綿針一樣,眼前的人帶著暈影,她瞇起眼睛,挨個辨認起來。
陸修、總導(dǎo)演,還有一個西裝革履、兩鬢微白的她不認識的人。
“這是唐總,唐澤,你的新經(jīng)紀(jì)人?!?p> 她頭昏腦漲的掙扎著要起來,又被陸修給按回了被子里。
視線落在床頭的柜子上,是一方白凈的帕子。
陸修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落下了東西一樣,不動聲色的把那塊方巾收回了口袋里。
許春秋這才意識到,原來方才的那個夢不是幻覺,那些混沌中聽到的聲音,都是真的。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吱嘎”一聲打開了,謝朗一馬當(dāng)先的進來,手上還是提著那雙斷掉了鞋跟的高跟鞋,后面磨磨蹭蹭的跟了兩個人,一個是林芊芊,另外一個是芒果娛樂的高層楊總。
“這下人齊了。”
陸修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