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這一生,像是什么呢?
除暴臣,誅賊子,承師志,扶幼帝。人人都說,唐之瀾唐大人是個奇女子。街頭巷尾,說書先生處,高樓戲臺上,唐之瀾的一生,都成了那戲折子里的故事。
她已經(jīng)老了,這個故事卻不會老。她坐在下頭看著臺上人,那處演著的是昔日她率昭京城眾將士死守昭京城的故事。當年齊若武入獄,誰料想其竟早已暗中與北邊蠻夷勾結(jié),北境失守,敵寇南下直驅(qū),打到了昭京城下。
“我誓與昭京城共存亡!”大雨傾灑,狂風亂作,這城便是要翻了,這天便是要掀了。城墻頹,流火起,血肉糊,呼天搶地喊殺聲四起。
唐之瀾立在城墻上,城下,敵寇將領(lǐng)只是冷眼望著她,螳臂當車,他只覺得這個女人真能折騰。
“唐之瀾,當初若降了,如今又何必吃這么多苦頭呢。我瞧你有幾分姿色,將你收入后宮也不是不可。”城下男人話說得粗鄙,故意折辱她,他話音剛落,手下將士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城墻上眾將士皆是咬牙怒目而視,“放你娘的狗屁!”有人大罵起來。
唐之瀾握劍的手緊了幾分,算算時間,小皇帝也該平安逃出了,城破之時,一切便也該結(jié)束了。
“平生自問心無愧,來世再除奸賊!”唐之瀾抬劍,竟是要與城共存亡。
臺下人看得入迷了,心也跟著揪起來了。雖然后面的情節(jié)他們都曉得了,援軍至,敗賊寇,平動亂,可他們還是百看不厭。
唐之瀾坐在臺下,心里卻毫無波瀾,故事是這樣的,故事卻又不是這樣的。她記得,她記得那日她以為自己便是要去了的時候,一句喊聲將她拉回來了,
“唐之瀾——”
她松手,劍落在地上發(fā)出當啷一聲響,淚眼婆娑,那個強撐了十幾天的女子,那個偽裝了十幾天的強硬,終于在一瞬間軟弱下來。她的心上人,她的太陽,正在向她奔來。
“你平生真的問心無愧嗎?”秦定漠盔甲上滿是血漬,穿越血海,走到她面前。幾日飛奔,又經(jīng)一場惡戰(zhàn),此刻的他狼狽不堪,下巴上隱隱長了些胡茬,臉上發(fā)絲與血跡交纏,眼睛通紅。
“秦郎?!碧浦疄懱ь^望著他,喃喃說道,將手撫上了他的臉頰。
下一秒,秦定漠將她死死攬入了懷中,他真是恨死這個女人了,問心無愧,問心無愧,好一個問心無愧,她欠了他多少,他通通都要向她討回來!
懷中人微微顫抖,竟是在低聲嗚咽,“對不起,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回來,沒想到你會回來!對不起,對不起?!眾A在著嗚咽聲,唐之瀾的話說得含糊不清,甚至語無倫次。
秦定漠緊皺眉頭,俯身含住了她的唇,將她所有的道歉聲都咽了下去。兩人糾纏在一起,大雨繼續(xù)下著,血流,泥河,在最荒亂的地方,情愫肆意。
當初,唐之瀾誆秦定漠入京,兩人合力,扳倒了齊若武。誰料張相竟是打著坐收漁翁之利的意思,壓根不想放秦定漠歸北境。這一招,確實是讓秦定漠猝不及防。
“唐之瀾,你果然是奸詐啊?!彼浀?,在黑暗牢獄中,他咬牙切齒地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唐之瀾不知道如何辯解,她能說些什么呢,她說了他又肯信么?她被放在火上烤著,不能逃,這罪便是她活該。
當聽到蠻夷南下的消息時,她向張相請求,求他放秦定漠北歸,可她親愛的恩師,無論如何便也不肯松口。
無奈,她假傳口詔,放秦定漠歸去。秦定漠出城那一刻,她始終隱在暗處,他該是有多厭惡她啊,他該是有多恨這昭京城啊,明明曉得她在,卻連頭都不肯回一下??伤謶{什么去乞求他的回頭呢?
此去一別,當無再見。
城門緩緩關(guān)上,從此便兩隔。
可她沒想道,沒想到他居然回來了,縱使如此厭惡這個爾虞我詐的地方,縱使恨死了她這個蛇蝎心腸的女人,他還是回來了。
這些故事,戲本里都沒有的。世人只知道,當日是秦王爺解圍有功;世人只知道此后秦王爺北歸鎮(zhèn)守邊疆,敵寇再不敢南下;世人只知道,此后唐之瀾坐守朝堂,助小皇帝平這暗涌波流;北疆的秦王爺,昭京城的唐之瀾,一個北,一個南,有什么聯(lián)系呢,在世人眼里,根本沒什么聯(lián)系。
她最終還是將他推開了。
“唐之瀾,你可想清楚了?”秦定漠狠戾的問道。
唐之瀾轉(zhuǎn)過頭去,不去看他,卻是淚流滿面。
他還是離了昭京城,就同那日一般,頭也不回的走了。這次,唐之瀾清楚地明白,他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們之間,有太多太多理不清說不明的無奈,索性什么也不說便好了。
唐之瀾閉上了眼睛,臺上依舊在唱戲,那個北境的王爺,也有許多事不曉得呢,他不曉得那日她的假傳旨意,他不曉得長街提燈時她的心悸,他不曉得聚歡樓醉酒時她的默默陪伴,他不曉得初見時她便已是心動,他不曉得,她有多愛他。
“王爺,天冷了,回屋去吧?!?p> 秦定漠站在城樓上,北境的冬天,永遠是這么嚴寒,他盯著白茫茫一片的大雪,好像在許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是這樣一個日子,也是這樣一片雪地,有個人,踏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