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軍營的路上，張滸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
‘你要是我晚輩，哪怕是平輩，我早把你的嘴縫上了！’劉琦也沒法阻止，只能在心里這樣想暗暗解恨；又不斷加快步伐。
他們很快回到軍營門口，正要進去，忽然聽里邊傳來一陣陣的歡呼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漸漸震耳欲聾。
“這是發(fā)生甚底事了？”張滸終于停止議論劉琦做官吏，疑惑地說道。
“消息傳來了，大食人沒有追擊；高節(jié)度使也不會再發(fā)兵與大食人打仗，大家當然很高興?！卑咽卮鬆I的士兵笑著說道。
“不用打仗了？太好了！”聽到他的話，張滸也高興地叫喊起來。
大食人這么能打，不僅要豁出命去拼，而且因為石國前兩年剛被唐軍占領過一次，就算打贏了也搶不到啥東西，除了有至親死在大食人手里的，誰愿意再去打仗啊。
“不打是好事?！眲偛乓呀?jīng)聽李全說起的劉琦倒不驚訝，平靜地說道。連在安西待了好幾年的老兵都不想再和大食人打仗，他更不會愿意打仗了。
張滸一邊叫喊著，一邊走進軍營和大家一起歡呼。劉琦從來沒有過和這么多人聚在一起瘋狂做某件事的經(jīng)歷，即使他也在怛羅斯城外經(jīng)歷過生死了，但還是覺得尷尬，干脆不進去，站在門口和門衛(wèi)瞎聊。
很少會有人站在大門口和門衛(wèi)一直聊天，門衛(wèi)挺高興，大概也是憋壞了，自己知道的事像是倒垃圾似的全對他說了出來。
“我們碎葉鎮(zhèn)的唐鎮(zhèn)將因為這次攻打怛羅斯死的將士太多，就連鎮(zhèn)副都戰(zhàn)死了，為了補足缺額，把城內凡是沒有正經(jīng)營生的青壯都召入了軍中，昨天還把一支商隊的護衛(wèi)強征進來兩個，弄得商人一臉懵逼，哈哈！”
“本地大族李家和史家都有人戰(zhàn)死，李家死了四個，史家死了三個。李家有一個死的人出征前才娶了媳婦，媳婦又潑賴的很，聽說自己丈夫死了，整日在家里鬧，弄得公婆苦不堪言，卻又不好說她不是。”
“……”
門衛(wèi)說了好一陣子話，感覺口渴了，摘下掛在腰間的水壺大喝了一口。趁著他喝水的功夫，劉琦問道：“本地大族有哪些，只有李家和史家？”
“你要說頭面的大族，只有李家和史家。李家自稱祖上是漢代李陵，到底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反正他家確實在碎葉很多年了，早在大唐奪取碎葉前就在這兒扎根立足。大唐占據(jù)碎葉后，李家先后與好幾任鎮(zhèn)將交好，家族更昌盛了；碎葉鎮(zhèn)和都護府官員中的李家子弟多得很?！?p> “然后說史家。史家是突厥王族阿史那家族的后人，高宗陛下滅西突厥時候他家祖上投降，被遷到碎葉鎮(zhèn)安置。這家人也特別會來事，不僅立刻將姓改成了史，還很會逢迎衙門，雖然被其他遷到碎葉的突厥人鄙視，但得到都護府的賞識，成了城里第二大家族?！?p> “至于其他的，碎葉城內只有二三十萬人，算上城外的農戶頂多六七十萬，哪里能容得下第三個大家族？都不值一提。”
劉琦點點頭，將門衛(wèi)說的話記下。他正要再問，忽然從軍營內走出來許多人，以一名身著精良鎧甲的將領為首。門衛(wèi)趕忙將水壺扔地上，挺直身板立直長矛。劉琦也裝作剛剛走到門口的樣子。
不過走出來的這群人根本沒注意他們，大踏步向外走去徑直越過。只有一人大約是認得門衛(wèi)，注意到了他之前的動作，又正好走在最后，越過門衛(wèi)時向他擠了擠眼睛。
“幸好李將軍沒注意我?！钡人麄冏哌h了，門衛(wèi)又松垮下來，心有余悸地說道。
雖說一般情況下不會對他們這些把守軍營大門的人太嚴厲，但按照規(guī)矩是可以處罰他們的；現(xiàn)在整個安西的將領沒有一個心情好的，借題發(fā)揮打他一頓鞭子他也只能受著。
“那名將領是誰？”劉琦問道。他瞅著剛才路過的那名將領有點眼熟。
“他你都不認得？”門衛(wèi)用特別驚訝的語氣說道：“他可是高節(jié)度使麾下的心腹愛將，和封判官齊名的，你不認得自己的頂頭上司也得認得他倆才對?！?p> 頓了頓，才介紹道：“他就是李嗣業(yè)，現(xiàn)下官職是右威衛(wèi)將軍兼中郎將，也在磧西為將十多年了，擅長使用陌刀，極得高節(jié)度使信任?！?p> “這次出征怛羅斯李將軍也作為先鋒官去了。雖然此戰(zhàn)敗了，但戰(zhàn)敗的責任李將軍一點都沒有，反而要是沒有他奮勇殺敵，大軍都撤不回來。高節(jié)度使還要向朝廷奏報李將軍的功勞呢?！?p> ‘我想起來了，他就是在撤退途中揮舞棍棒驅散拔汗那人的那個將領?！牭介T衛(wèi)的話，劉琦想起為何覺得他眼熟了，笑道：“這樣說來，李將軍算是所有能撤回碎葉將士的恩人了？”
“這，若說恩人，另一將領更算得上。”門衛(wèi)道：“那就是別將段秀實。從怛羅斯敗退后，全軍都十分沮喪，是段別將出言斥責李將軍，才使他重新振作，助高節(jié)度使帶殘兵返回碎葉鎮(zhèn)?！?p> 門衛(wèi)看了劉琦一眼，開玩笑道：“你也是從怛羅斯撤回來的吧，應當在屋里供上段別將的畫像，日日燒香為他祈福才對?！?p> “哈哈?！?p> 劉琦笑了幾聲，忽然想起他剛才提到的甚底封判官，又問道：“封判官是誰？”
“封判官你也不知道？”門衛(wèi)這回好像看怪物似的看了劉琦好幾眼，才說道：“你還不是裝傻，竟然是真不知道。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不知道封判官的士卒?！?p> “那我給你介紹介紹。封判官名叫封常清，小時候父母雙亡，住在外祖家里。當時還是則天皇后在朝，他外祖也不知牽連到了啥案子，全家被流放到安西?！?p> “要是一般人，以后最多從小兵干起，能不能升官全靠運氣了；但封判官厲害，還堅持讀書，憑借自己讀過書得以在曾當過節(jié)度使的夫蒙靈察麾下為官，后來又投到高節(jié)度使名下，展露自己的一身本事，步步高升，一直到現(xiàn)在做到判官，極得高節(jié)度使信任?！?p> “封判官果然厲害?！眲㈢蟾怕犃诉@人的事跡，也不由得佩服。
“那是當然?！遍T衛(wèi)得意地說道，好像封常清是自己親戚似的。
他們說了這么長時間的話，軍營內的叫喊聲終于停歇了。劉琦又和門衛(wèi)扯了幾句蛋，睡覺去了。
之后幾日，劉琦每日清晨起來吃過早飯后，前往李全家中讀書，伴晚李全回家后和他或談論詩文或聊聊高節(jié)度使又下了何命令，還打聽嗢鹿州都督府各個官員的情形。
不過李全年紀還輕，對嗢鹿州都督府也不了解，他還沒從張滸那里得到的消息多。
晚上自然是跟著張滸游玩。碎葉鎮(zhèn)作為磧西大城，玩樂的地方極多，許多花樣更是劉琦連聽都沒聽說過的，每每流連忘返，憑借極大的毅力才沒耽誤去李全家讀書，但黑眼圈也一日比一日重。
又過了幾日，高節(jié)度使下令各軍返回駐地，他自己也要帶領龜茲鎮(zhèn)的將士返回大都護府所在。聽聞此事后，劉琦趕忙拜見岑參，要請他下一日吃酒。
在碎葉鎮(zhèn)能辦的差事都差不多辦完了，高節(jié)度使管的也沒那么嚴了，岑參有了空閑，欣然答應。
“那今晚晚輩在花月樓宴請岑公?！眲㈢f道。
“不必在花月樓。”岑參道：“你原先不過是個軍士，攢幾個錢也不容易，不用為了請我吃酒把錢花光。我瞧你我遇見的那家酒肆還算不錯，聽說還有旁的節(jié)目？就在那兒吧?！?p> 劉琦又勸了幾句，見岑參執(zhí)意不去花月樓，于是說道：“既然如此，晚輩就領岑公的好意了。只是，那兩家酒肆的節(jié)目在午時?！?p> “那就改為午時?！贬瘏⑿Φ溃骸芭R近離開，高節(jié)度使也不管了?！?p> 就這樣定下吃酒的時間地點。劉琦提前找到酒肆主人雷泰預定了一張位置偏僻的桌子，又反復強調讓他預備三壺最好的酒。雷泰見他說的鄭重，也不敢敷衍，連聲答應。
劉琦又請李全做陪客。李全還沒從岑參手里得到舉薦信，聽聞有和他吃酒的機會，自然是立刻同意。
第二日午時很快到了，岑參來到這家酒肆，同李全、劉琦吃酒。酒過三巡后，岑參說道：“劉琦，我本說要指導你詩文，誰知卻不得空閑；又沒辦妥脫籍，也不能帶你到龜茲教導。我真是有些愧對于你?！?p> “能得岑公幫助從軍士轉為吏員，琦已是感激不盡，豈敢再有其他奢望?！眲㈢R上說道。
“縱然你不抱怨，我心難安?！贬瘏⑴c其說是對劉琦愧疚，不如說是對自己竟然連這點兒小事都辦不成的不滿，想了想說道：“高節(jié)度使去職總還有二三個月，返回龜茲鎮(zhèn)后我設法將你暫時調到龜茲鎮(zhèn)，指導你幾日。”
“如此太勞煩岑公了，琦不敢當?！眲㈢R上婉轉地推絕。他剛做佐史就離開嗢鹿州都督府來龜茲鎮(zhèn)？必定得上司‘另眼相看’，以后還想不想在嗢鹿州混了？
更何況，岑參馬上就要離開安西，抱他這根大腿太緊短時間內也沒用，他可不愿意因此得罪了上司。
“既然如此，那我就向高節(jié)度使請求去嗢鹿州公干幾日?！贬瘏⒘⒖堂靼琢藙㈢男乃?，也能理解，想了想又道。
“這，岑公，琦何德何能，能得岑公如此相待?！眲㈢煮@訝，又非常感激地說道。
“也不全是為了指導你?！贬瘏⑿Φ溃骸翱煲x開了，才恍然驚覺自己在安西這二年也沒去過幾個地方，其中就有嗢鹿州。以后還不知是否有機會再來安西，想臨走前去瞧一瞧?！?p> ‘原來如此?！瘎㈢睦锵胫?，又道：“琦對岑公感激不盡?！?p> 岑參點點頭，又對李全說道：“你這些時日一直刻意討好的目的我也知曉，下午你來府邸，我將舉薦信給你?！?p> “多謝岑公?！崩钊珜Ρ划斆娼掖┬乃加行┠樇t，但也忙不迭地出言感謝。
岑參又同李全說幾句話，李全連聲答應。劉琦見氣氛變得有些凝重，忙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吃酒，吃酒?！?p>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好，”岑參叫道：“真是好詩句！李全你要將這首詩補全，等我去了嗢鹿州可是會問你的。”
頓了頓又道：“不過現(xiàn)下不說這些事了，吃酒！”說著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吃酒！”李全也舉杯飲下。
“吃酒，吃酒?！眲㈢鞠胝f這兩句詩不是自己寫的，但瞧他們都舉杯痛飲，也不好解釋，只能像他們一樣大口吃酒。
正吃著，從酒肆門口傳來雜亂又繁多的腳步聲。岑參側頭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