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疏勒鎮(zhèn)與巴格達之距,短于疏勒鎮(zhèn)與長安?
……
……
“跟上,跟上!”
“快走,莫要讓大食人追上了!”
“拔汗那人車馬太多,又散亂無序,堵住道路了!”
“將士們,隨某沖開拔汗那人!”
聽到最后這聲呼喝,陣勢混亂的黃衣大軍中一名小兵抬起頭看向發(fā)出呼喝之聲的人。這人身量高大、身著上好的鎧甲,此時背對著小兵也看不到面容。
他只見這名將領手持棍棒,呼喝過后不等別的將士響應就一馬當先沖了上去,揮舞棍棒拼命擊打堵在路上的拔汗那人。
見這個將領如此奮力,況且大家都想要逃出生天,其余將士立刻上前協(xié)助,總算驅(qū)散了把汗那人,打出一條道路。
一名雖然滿身血污但鎧甲華麗、必定是大將的人首先縱馬越過;剛才擊打把汗那人、打出道路的將領帶領將士們緊隨其后。小兵見狀趕忙低下頭來,跟著眾人一起向東而去。
這伙落魄兵將也不知跑了多遠,只是天色漸漸黑下來。統(tǒng)兵大將借著快要消失的太陽余光回頭望了望,大約沒見到有人追上來,又與其他幾位將領商議幾句,下令道:“命將士安營?!?p> “是?!北娢粚㈩I答應一聲,呼喝著所部將士分別安營扎寨。
“哼,只剩下這幾個人,還分甚底你部我部的?”有人不滿地嘀咕一句。
“快別說了,你沒看節(jié)度使與李將軍等人都情緒低落,若是被他們聽到了,有你好瞧的?!彼砼缘娜嗣Φ吐曊f道。
“哼!打了這樣的敗仗,他們還敢處置將士不成?”出聲抱怨那人仍然嘴硬說了一句,不過聲音小了許多。他先前那句話若是被將領們聽到了,雖然他們現(xiàn)下不敢對士卒如何,但難?;亓塑婃?zhèn)后不發(fā)作,還是不要自討苦吃的好。
眾人忙活一會兒,趕在天完全黑下來前將營寨扎好,諸將領派人采了野菜,又打了一些野物燉湯,配隨身帶的干糧吃。
將士們對這樣簡陋的飯食當然不滿意,但眾人都知曉現(xiàn)下是啥情況,倒也沒人抱怨,用各種各樣的碗狀物盛了湯,自己找地方或坐或蹲開始吃飯。
但有一人,面對著湯和干糧根本吃不下去,呆愣愣地蹲在地上,嘴里還喃喃自語道:“這是夢,這不是真的,這是夢,不是真的……”
雖然已經(jīng)來到這個世界一天一夜了,但孫林仍然無法接受自己竟然穿越了的事實。當然,這十分正常,任哪個從小到大從來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猛然來到戰(zhàn)場上,看著飛濺的鮮血、斷裂的肢體與滿地的尸首也不可能馬上接受的,不瘋掉已經(jīng)是心里素質(zhì)非常好的人了。
“三郎,怎地不吃飯?”
這時忽然在他耳邊傳來這樣一句話,他忙側(cè)頭看去,就見到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坐到他身旁,說完這句話又舉起碗滋溜溜地喝下一大口湯。
“我吃不下?!睂O林道。
“這也平常。”壯漢邊吃邊說:“你頭一次打仗,又是這樣激烈的大仗,咱們還輸了,一時接受不了十分平常,當年我也是,仗打完了餓得要死飯也吃不下去。不過仗打多了慢慢就習慣了。你多半還要在安西待很久,會習慣的。”
“多謝安慰。”孫林仍然沒有接受自己已經(jīng)穿越了的事實,隨口說道。
“安慰?這詞甚底意思?”壯漢說道:“是不是和慰藉一個意思?我二十多年沒回過家鄉(xiāng)沒回過中原,又有了新詞?”
他說完這話沒聽見回應,又看向?qū)O林,見他仍雙目無神地蹲著,同時嘴里嘀咕著。
壯漢見此皺了皺眉頭,幾口喝完湯吃完干糧,伸手抓向?qū)O林的肩膀。孫林還沒反應過來雙肩已經(jīng)被他抓住,上身被扭過去,朝向壯漢十分嚴肅的臉。
“劉琦!”他沉聲說道:“不管你心里怎樣想的,現(xiàn)下必須把飯吃了,就算是硬塞,也要塞進肚子里去!”
一邊說著,他從孫林手中搶過干糧和碗,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他喉嚨里倒湯,嗆得他直咳嗽,之后又把干糧撕碎了向他嘴里塞。
仍未回過神來的孫林下意識反抗,但這個壯漢力氣極大,孫林竟然掙脫不開,水和干糧被硬塞進去了,使他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不過干糧還是咽了下去。
“這就對了!不能不吃飯。明天還要走一整天路,清早也沒東西吃,不等到晌午就得把你的肚子餓癟了!”壯漢笑著說道。
也不知是因為幾塊干糧下肚緩解了低血糖,還是因為壯漢的那幾句話,亦或者其他緣故,孫林感覺腦袋清醒了許多,剛才一直不能接受的事實忽然變得可以接受了。
早在剛剛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時候,他就祈求過老天爺、閻王爺、太上老君、如來佛祖、主、濕婆大神等等所有他能想到的神仙,求滿天神佛讓自己回到前世,回到那個和平且生活安逸的時代;但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一個神佛響應他的祈求,幾個時辰過去了,他仍然在這里。
“既然現(xiàn)實已經(jīng)無法改變,只能試著接受了?!睂O林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
“你說甚底?”壯漢聽到他在說話但沒聽清楚,又問道。
“大叔,”孫林,哦不,應當稱之為劉琦,出言道:“大叔,我現(xiàn)在腦袋還有點兒迷糊,很多事情記不清了,比如大叔你,我就迷迷糊糊記得家里好像與你是舊識,但別的都記不清了。”
在一開始聽到他用“大叔”來稱呼自己時,壯漢臉色有些不好看,但在聽完他說的話后面色緩和下來。
壯漢也不疑有他,笑道:“你這是被嚇傻了?過去的事都記不清了。那好,我就和你說說。”
“你總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吧?”壯漢又道。
“記得,我叫劉琦?!眲㈢f道。如果不是這位大叔剛才說了這個名字,他還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名字。
“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就好。那你也還記得老家是虢州弘農(nóng)了。”壯漢這次沒等他回答,繼續(xù)說道:“我先說說我自個吧。我叫張滸,今年四十,比你耶耶小兩歲,和你耶耶劉潤開打小是一塊長大的,關系極好,二十二年前一起征兵來了安西大都護府。”
“不過兩年后你耶耶受傷瘸了一條腿回了家;我也不知道該算是幸還是不幸,一直沒怎么受過傷,就算受傷也是小傷,所以就一直留在這兒。”
“到了二十八歲我眼瞅著回不去了,干脆在一次打石國時候搶了現(xiàn)在的婆娘回來,在嗢鹿州安了家,也生了幾個孩子,這次出征前你也見過;如果忘了樣子認不出來了,回去后再見就是?!?p> “你耶耶叫做劉潤開,”說起劉琦父親,張滸的話多了起來,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他年輕時候的事,這才說起劉琦。
“你是你耶耶的三兒子,今年十九歲。去年朝廷從中原征召府兵填補安西大都護府的空缺,按照三丁抽一的規(guī)矩,就把你從老家抽了來。也是運氣好,把你也安排在了我值守的嗢鹿州做鎮(zhèn)兵,我正好能照顧你。”
他又說了說這一年發(fā)生的事情,最后說道:“然后,就是高大都護點了鎮(zhèn)兵和幾個地方的城傍兵,又讓寧遠國和葛邏祿派兵助戰(zhàn)攻打石國?!?p> “卻沒料想到石國不僅早有準備抵抗堅決,而且還和大食人勾結在了一起。大食人的兵打仗也厲害,咱們打了好幾天也沒能打下怛邏斯城?!?p> “后來的事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大食人又來了援兵,又好像是葛邏祿人叛變或者逃走了,反正稀里糊涂的就敗了,大軍潰逃了,一直逃到這里。”
說到這里,張滸的聲音低沉起來。不算征召的番國之兵,這次安西軍出動三萬人馬攻打怛羅斯,卻只剩下幾千人,許多他熟悉的人都死在怛羅斯城外。一想到這些,張滸就非常傷心。
過一會兒他緩過來,左手在臉上一摸發(fā)覺自己適才好像流了眼淚,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忙左右瞅瞅有幾個人看到了,又要對劉琦說幾句話挽回面子??伤麉s見到劉琦臉上的神色又變幻莫測起來。
張滸皺皺眉,再次伸手搖晃劉琦。劉琦回過神來,強笑道:“我適才聽大叔說這一戰(zhàn),又想起了在城下戰(zhàn)死的人,所以這幅表情,現(xiàn)下沒事了?!?p> “這就好。不過你,罷了,往后多打幾仗你就明白了?!睆垵G本又想說幾句話,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能否適應戰(zhàn)場靠聽別人講道理是沒用的,還得自己親身體驗,他下次再打仗的時候多照看著劉琦點兒就罷了。
這時將士們都已經(jīng)吃完飯,此戰(zhàn)的最高指揮官高仙芝又站在高處出言安慰眾將士一番。等他說完話,因天色已經(jīng)不早,眾人也就走向營帳,睡覺去了。
多數(shù)將士們很快睡下了。之前連著打了幾天的仗,夜里也休息不好,今天又死命逃跑,精神緊繃的時候還好,一松懈下來就感到止不住的疲倦,除了有至親在這一戰(zhàn)中戰(zhàn)死的,其他人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不過卻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