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宏帝面色復雜,“纓貴所以清水濯,足賤所以濁水洗,纓以正衣冠,足以行萬里,然二者豈可缺一乎?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濁而偏廢。反之,若水淹沒了山頭,無論是清水還是濁水,朕都要治理,這就是朕殺胡庭芳、黜何燮的原因,也是朕用你和水衡的道理?!?p> 他的一雙鷹眼緊盯著北靜王,幽幽道:“水溶,你明白嗎?”
北靜王聽到這里,自然也明白了承宏帝的意思。他還是不肯承認錯誤,而是拿自己這些年御極的經驗告訴他,清流也好、奸佞也罷,作為君王不僅不僅不能偏向一方,還要能要用他們,更要能制他們!
如何制?橫二者之權,互相掣肘之,便是制衡!不然任由一方坐大,無論是清流還是奸佞,勢必傷到皇權!
這就是承宏帝這些年如此作為的原因!
安辰聽得也是沉默了,這是承宏帝御極四十八年的帝王之術,今日向他們二人都道了出來,既是為自己開脫,恐怕也是在向北靜王授道。
他此言雖然聽起來有些道理,但也屬詭辯之論!
“陛下所言大謬!”
沉默了很久,北靜王從袖中取出一折,立馬有內監(jiān)接過,遞給承宏帝。
上面都是這些天內閣連同各部核查的忠順王與廣云子及其黨羽的罪證,從中央到地方,內閣、六部九卿、京中二十四衙門,到省、府、州、縣,盤根錯節(jié),涉案大小官員數(shù)千,案值達兩千萬兩之巨,幾乎是大梁全國一年的財政收入。
這些都是能查出來的,其他還有湮滅了證據(jù),查不出來的,更不知凡幾!
除此之外,里面還有諸如禹州大旱、海防等等前些年諸多貪墨情事的細節(jié)以及地方瞞下的血跡斑斑后果,不僅誤國,更是害民!
“朝廷上下有律法,頭頂三尺有青天,但這些蛇鼠奸佞卻可以肆行貪墨而不倒......”
北靜王擰著眉,字字鏗鏘,“陛下身為君父,天下萬民都是您的子民,看到這些,不知作何感想?”
承宏帝雖然嘴上仍不肯承認己過,但看到折子上‘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等段落,捧著折子的手也不禁有些顫抖。
他的那些道理,其實都是基于集皇權為目的?;实垡莆找磺?,所以讓臣子分成陣營內斗,兩大陣營都要拉攏皇帝,所以龍椅才坐得穩(wěn)!
若是承宏帝賢明,或許也能維持,但恰恰這套方法是為了集權,承宏帝乾綱獨斷日久,漸漸迷失在這至尊之位,尤其是晚年求長生益急,讓忠順王找到突破口,利用廣云子的仙丹坐大,滋長了狼子野心,最后導致了那日的逼宮造反。
這也罷了,造反到底是失敗了。但這些年,他們?yōu)榱藬U大政治影響力,大肆斂財,不惜害民取利,以至多少災民百姓流離失所,餓殍盈野!
身為皇帝,看到自己治下如此種種,他還能心安理得的認為自己無錯么?
“陛下身居玉苑,玩弄制衡之道,一心修玄,幾時察民間之疾苦?幾時想過天下尚有嗷嗷無告之民?數(shù)省受旱災兵災之百姓,雖有君而無父,形如荒野被棄之孤兒,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陛下身為君父,可曾想過這些子民?”
北靜王字字如刀,刀刀刺向承宏帝的心里。
承宏帝聽著北靜王如利刃般的詰問,看著手上奏折中忠順王做的那些孽事,一一都是自己寬縱所致,一時也哽咽、悲怒得說不出話來,身子也不由得顫抖起來,一下從龍椅跌坐到了地上。
“陛下......”
一旁的海寧公公連忙顫聲上前攙扶,卻被承宏帝一把推開。
他扶著龍椅搖搖晃晃站起來,沉默良久,面上又悲又悔,許久后低頭泣而吟道。
“夫天下者,君王之家也,人未有不顧其家者!是朕沒有管好這個家,但是......”
承宏帝的終于說出軟話來,但他話鋒一轉,對著北靜王道:“朕今日還要再教你一點,君不威則失臣,臣犯上則失身。朕現(xiàn)在已經令不出乾元宮,但還是大梁的皇帝,所以......朕絕不會下罪己詔。”
“海寧......”
他顫顫巍巍重新坐在龍椅上,揮了揮手,面上已如死灰一般。旁邊的海寧公公立即會意,從龍案上捧起一卷圣旨來,大步走到殿門口,對著下方群臣尖聲高呼。
“有旨意......”
為首的安瓊等內閣重臣交換了一些眼神,猶豫了一下還是一一跪倒下來,后面群臣自然跟隨,跪下來聆聽圣意。
雖然現(xiàn)在的當家人已經不是承宏帝,但他們還是臣子,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但如果圣旨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執(zhí)行也就是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自朕奉先皇遺詔登基以來,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緒應鴻續(xù),夙夜兢兢,仰為祖宗謨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慶,端在元良。
儲位之事,朕之心事、國家大事。
北靜王水溶,天意所屬,茲恪遵初詔,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tǒng),以繁四海之心。
朕疾患固久,思一日萬機不可久曠。
國師安辰,朕之功臣、國家良臣,茲命輔佐皇太子持璽升奉天殿,分理庶政,撫軍監(jiān)國。百司所奏之事,皆啟皇太子、國師決之。
布告天下,曉諭萬民,咸使聞知。欽哉!”
“陛下圣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是立北靜王為儲的詔書,群臣自然沒有要違逆的意思,甚至一個個心頭大振,承宏帝主動退居乾元宮,北靜王名正言順以東宮之名正位奉天殿監(jiān)國,上位之日可期了。
這詔書是早已備好的,承宏帝死都不肯罪己,便折了個中,干脆立儲,并告罪讓北靜王監(jiān)國,安辰輔佐,表明退讓之意。
宣旨時,承宏帝面色陰晴不定、五味雜陳,旨意宣完后心里一直緊繃的弦陡然松了下來,早上服下的那劑湯藥的藥效似乎也已經過去,便再難以自持了,頭一歪就栽下了龍椅。
“陛下......”
剛宣完旨的海寧哭著上前扶起承宏帝,安辰和北靜......,不,現(xiàn)在應該稱太子水溶也連忙上前,看承宏帝的情況。
安辰將手搭上了承宏帝的脈,其脈搏跳動已經極其微弱,幾道靈氣很快渡了過去,卻沒起什么作用。
看著海寧公公期盼的眼神,安辰搖了搖頭,海寧臉色頓時一黯,水溶面上也十分復雜。
承宏帝這幾日身體本已江河日下,卻執(zhí)意要讓太醫(yī)開出振奮精神的湯藥,透支了氣血,眼下已經山窮水盡、回天乏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