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偏殿。
鵝黃帳子內(nèi)鼾聲大作,惹得聽者肉骨上若有萬千蟻噬,直想盡快逃離。
騰拉法心事重重,眼下周遭動靜更是難以忍耐。他只恨不得沖進內(nèi)室,將熟睡之人惡揍一氣。轉(zhuǎn)而斜眼看向身旁的骨啜,卻見其不為所動。
騰拉法不禁生嘆——郡王竟能安下心來閉目冥想,果真是人物。
“幾時了?”骨啜終于緩緩抬眼,卻仍斜靠在凳椅上,手里揉搓著不知從哪里取的一粒丸玉。
“將臨酉時?!彬v拉法耐下性子,恭敬萬分。
骨啜撇嘴,一雙沉郁的眼不經(jīng)意朝內(nèi)室投去余光。
“再去喂他些楓眠露,如此雜噪總比醒了好。”
騰拉法雖是不情愿,但無力相拒,只得按著骨啜的要求,斟一碗清茶,從袖兜內(nèi)取出不及半掌大小的玉瓶。隨后,幾滴清露混入香茗,足夠烏萊王再睡上個把時辰。
待騰拉法慢步出內(nèi)室,骨啜這才起身。說是屋中憋悶,要站出去透氣,好歹舒坦些。
……
主仆二人立于月下,銀光流瀉,悄然上了骨啜衣角邊的金絲,頓生亮堂。
骨啜今日雖極縮減了穿紅用赤,卻始終不肯讓衣衫上少了這點兒金艷,暗地里使做衣裳的婆子悄悄在袂口處加了幾絲。盡管只他一人落座時可見,如此便還是足夠了。
“耶寧該是去了菡萏閣吧?”骨啜明知騰拉法心不在焉,偏偏故意點問一句,在騰拉法心口的那處急火上,又添了陣東風。
“是,已去了近一個時辰?!?p> 騰拉法思緒很亂,一來如今身處異鄉(xiāng),威不可觸的深宮難免令人生畏;二來耶寧奉命前去菡萏閣,其所用易容之術,若稍不留意被人察覺出分厘,后果不堪設想。
至于易容術,是耶寧初入了王府時,便由骨啜親自請了術士教她習會的。
耶寧學得認真,每每將那面皮貼于頰間,再用各色畫粉填上陰影溝壑,總是能學得他人幾分相貌。況且,今時天色沉下來,月夜深宮之中哪里會沒有些松柏影子,借著天然的明暗,更是難辨真假。
若說如此,騰拉法眼下憂心的確多慮。但難事不止這一件——有了模樣卻終是學不出旁人的談吐舉止,未免徒勞。而耶寧又偏偏是請過多位口技師傅傾囊相授,也終是沒能學出點門道兒。
這般光景之下,但凡李云衣察覺絲毫拋出質(zhì)問,耶寧若未來及想出個好的搪塞理由,定是要露怯。
由是,騰拉法只盼著骨啜讓耶寧轉(zhuǎn)達的那幾句謊,快些派上用場——分了李云衣的精力,保了耶寧的平安。
正憂心忡忡的當兒,只見遠些走來一人。
騰拉法眼見,瞧著一身湖藍,未示骨啜便快步上了前。
“耶寧!那漢人公主可曾刁難你?總算是平安歸來了?!?p> “我不是……”
女子一聲出口,騰拉法猝察異端。
“伽沁!”
騰拉法呼出了聲,急忙回身瞧向不遠處的骨啜,生怕他聽見二人對答。
“什么公主?耶寧去了何處?”伽沁不解,自是問上幾句。
原來,骨啜同耶寧、騰拉法安排下去的事,唯有他三人知曉。此次能讓騰拉法和耶寧來到長安,卻是要借著伽沁歸京無人照看的由頭,吐火羅國王才肯放人。
于是,伽沁也只能又再一次踏上東行之旅。至于她能一同入宮,全然是因著烏萊王帶的侍女丫鬟不夠數(shù),這才讓她頂了上來。
騰拉法靠近伽沁肩頸,耳語道:“王爺不是特意叮囑——好生留于屋舍內(nèi)。怎得跑了出去!若他知曉,該如何是好!”
果然,如此反問之下,伽沁顧不得糾結(jié)方才疑惑,埋頭不語,想是拼命計量著對策。
“若真是問起,便說上一句屋中了無趣味。他大抵也是許我在這院子里走走的?!?p> 伽沁想不出更好的解釋,唯有出此下策。
二人走向骨啜,卻見他此刻竟是少有地面露喜色。
“王妃想來是悶得慌吧。本王也正有此感,不如陪本王庭中行上幾步可好?”
難得的溫柔,令伽沁胸臆一陣悸動。
“好。”低眉垂目間,伽沁應下骨啜的請。
……
庭中竹柏影影綽綽,草露氣灌盈鼻腔,鉆人頭穴,是罕得的醒人肺脾。
湖藍玄赤雙行,卻隔了好生大的隙。
“王妃此行再至長安,可有去見上些熟人?”骨啜輕聲問著,似不急于得其應答。
伽沁無言擺首,算是做了否認。
“也好。王妃先將就著,在烏萊越屠所住棧館好生歇息。待過些時日,便使萬海山接了你來,與本王同居溫湯客舍?!?p> 說罷,骨啜靠近伽沁許多,一只冰透的掌緊緊握住伽沁更為寒涼的指,再無多言。
伽沁不敢縮手,只得個中兀自生怯。
她心虛——
是方才做了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