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鳳嫵一個人“浩浩蕩蕩”地在北洲游歷了一百年,方才心滿意足地回了西洲。
她離去那一日,北洲臣民老淚縱橫,跪地相送,場面盛大。那叫一個手舞足蹈,額手稱慶,激動不能自已。
西洲,無厭城,昭陽殿。
鳳洛大長老聽聞鳳嫵回歸,本想偷偷摸摸看上一眼就走,卻不想看到小殿下自己坐在花園中,對著殿外的菩提花海呆呆出神。
鳳嫵心中,有一件事想不太明白。
此番北巡,有意趣歸有意趣,卻頗為寂寞,三五不時地想起云景仙的音容笑貌來。
譬如,看到一顆巨大的北海明珠,就想起云景仙給人家酒窖里放的南海小珍珠;
譬如,看到一個兇惡的神獸,就想起他們在不姜之山制服的那只祖狄;
譬如,看到人家的烤雞,就想到他們在極南之地烤的那都沒有拔過毛的炭黑雞;
再譬如…
這些林林總總的事情,讓她覺出那么一絲不得勁來。
再說偷酒盜釀,她白日里是端莊威嚴的帝姬,夜晚卻仍是愛做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
可現(xiàn)下連釀酒秘方也沒人替自己收集整理了,只得老老實實揣在袖中,漸漸地攢了一大摞。
回到西洲拿出來一看,這幾張堆一小疊,那幾份揉成一大團,都被亂七八糟的糕點沾得油乎乎,連字跡都看不清楚。
北巡期間,鳳嫵想到云景,就給他寫一封信,一般就是告知近日遇到的趣事。有些洋洋灑灑好幾頁,有些只有簡單的幾句話,端看她下筆時所思所想。
雖然云景從未回信,但她也絲毫沒有在意。她自己都不知明日會在何處,云景仙卻又往哪里寄信呢?
可自己為何會如此這般想念云景仙呢…
鳳嫵難得有這樣安靜的時刻,乍然一看過去,頗為溫柔嫻靜。
大長老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唔,卯日星君并沒有把東西南北弄錯。他蹲在鳳嫵身邊,喚了一聲:“小殿下。”
鳳嫵看了他一眼,喊了一聲:“老師。”就又安靜了下來。
鳳洛大長老這下真覺得有些詭異了,他覷著鳳嫵的臉色,試探道:“殿下北洲一番游歷,莫不是入了些魔障?”
鳳嫵被問得一頭霧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師此話何解?”
鳳洛大長老答道:“殿下此番歸來,安靜的忒反常了?!?p> 鳳嫵心中有事,估摸著沒將他的話聽進去,直直盯著面前燦爛熱烈的菩提花海。
鳳洛大長老見她這般,也不走了,挨著她坐下。
鳳嫵思考良久,覺得靠自己想不出答案來,幸好她一直走的是“不恥下問”的路數(shù),因此直接問道:“老師,我這些時日來,心中有一個疑問?!?p> 鳳洛大長老心中微微一動:“小殿下不妨說出來,讓老夫替您參謀參謀。”
鳳嫵道:“我在北巡時,總是三五不時地想起一位仙友來,覺得無他相伴,十分意趣便就減了七分,心中很不快活?!?p> 鳳洛大長老道:“如何不快活?”
鳳嫵想了想,道:“唔,大抵是看到什么有趣的物件,都想拿給他瞧瞧;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也都想寫信告訴他?!?p> 鳳嫵道:“總之…總之就是時常想起,時常惦念?!?p> 鳳嫵道:“我們曾相伴游歷三百年,那時只覺日日暢快。如今獨自游歷,這快活勁就減了七分?!?p> 想到百年前的賞桃之宴,鳳嫵皺起了眉:“我總覺得他母親…他母親對他的態(tài)度,不像是培養(yǎng)嫡長子的樣子。因而我時常會想,他在九重天過得好不好?!?p> 鳳嫵道:“我會憂心他父親對他關(guān)懷不關(guān)懷,母親對他苛刻不苛刻。”
鳳嫵道:“誠然,我對其他人也會有這種惦記,但全然不如像對他這般,時時想起?!?p> 最后,鳳嫵以一句話作為精妙的總結(jié):“這般心意,我好似從未對旁人有過?!?p> 鳳洛大長老聽了這么久,心中已經(jīng)有些了然:“老臣斗膽一問,不知是個什么材料的少年郎?”
鳳嫵摸了摸下巴,道:“是一尾晏龍罷?修火術(shù)仙道,但我又能隱約感覺到他靈力中涌動著極強的水澤氣息?!?p> 鳳洛大長老問道:“不知又是個什么長相?”
鳳嫵低頭想了想,還是用了東洲那句詩。
彼時她一看到那句詩,腦子里就映出云景仙的模樣:“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p> 可能覺得自己念詩的做派有些娘娘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她的長睫如蝶翼輕顫,眼眸中含了一絲從未有過的羞怯,顯得一雙眼睛流光溢彩。
這一臉懵懵懂懂的天真模樣,讓人忍不住又愛又憐。
鳳洛大長老看了她一會,然后撫掌一嘆。他心中有些欣慰,伸手摸了摸鳳嫵的頭:“小殿下,您這是頑石開竅,情竇初開嘍?!?p> 鳳嫵見他一錘定音,追問道:“情竇初開?”
鳳洛大長老道:“依老臣看來,您這是對那位少年,心生愛慕啦!”
鳳嫵問道:“心生愛慕?”
鳳洛大長老道:“您是不是看到喜歡的物件,便想送給他?”
鳳嫵老老實實點頭:“不錯?!?p> 鳳洛大長老道:“遇到有趣的事情,便想迫不及待地告訴他?”
鳳嫵再次老老實實點頭:“正是?!?p> 鳳洛大長老道:“長久不見,是否牽腸掛肚,很想見他?”
鳳嫵再再次老老實實點頭:“對頭?!?p> 一連應(yīng)了三句。
鳳洛大長老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老臣再問您,若有朝一日,那位少年郎有了情之所鐘,要與別人時時刻刻同在一處,再也不能同您游山玩水,您心里可有什么異樣?”
鳳嫵思索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她一設(shè)想云景仙要時時刻刻同他人一處,不能理會自己,心中就好像突然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發(fā)酸發(fā)漲,又有些發(fā)疼。
她悵然地抬起頭來,看向鳳洛大長老:“若是想到他要同他人一處,我心中很是不好過。比沒有闖過陣法的失落,還要多上許多?!?p> “所以,依老臣看來,您這是把心落在人家那里啦!”
鳳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喃喃自語:“我對云景仙的這種感覺,就是老師從前所說的心向悅之嗎?”
大長老重復(fù)了一下:“云景?”
鳳嫵點點頭:“是的?!?p> 鳳嫵大長老回想了一下:“您去渡世時,有一位少年來拜訪過一次。那些遞帖上寫著的名諱,似乎就叫云景?!?p> 鳳嫵點點頭:“沒錯,后來我們在東洲相逢了?!?p> 鳳洛大長老又道:“不過后來,這云景就沒有出現(xiàn)過。殿下去北境巡視的百年間,倒是有一位喚作明霄的少年來過好幾次。每回聽見殿下還沒回來,神色十分失落。問他何事,他卻不說。只說若您有空時,就去看望看望他們?!?p> 談話到了這里,已經(jīng)差不多了。
鳳嫵向來明朗瀟灑,此刻心中蒙著的迷霧散開,便迫不及待地要去九重天。
她要同云景仙講清楚,告訴他自己心悅于他,再問問他愿不愿意同自己在一起,就如史書中記載的父神母神一般。
只是不知云景仙是何心思,若他也同自己這般,自是極好,可若他對自己無半點心思…
想到這里,鳳嫵心中發(fā)酸發(fā)漲的感覺又明顯起來,好像被靈蟻啃噬一般酸酸癢癢,讓人難受得很。
鳳嫵站起身來,微風(fēng)輕輕拂過她的紅色紗裙,就像一朵紅蓮臨于風(fēng)中,有著筆墨難描的恣意風(fēng)流。
她剛要風(fēng)風(fēng)火火離去,鳳洛大長老深覺她這塊頑石開竅很是不易,怕她將心意講得不清不楚,委屈了人家少年郎,因而喚住她,提醒道:“殿下不妨將命羽送給人家,老夫估摸著事情就差不離了?!?p> 羽族三百六,天鳳為其首,乃與天地同壽。
天鳳之所以可堪稱壽與天齊,仗著的便是與生俱來的兩個強大命器。
天鳳命羽,天凰命珠。
天鳳命羽,承載著最熾熱的天鳳意志,銅墻鐵壁,護得周身刀槍不入。
天凰命珠,蘊含著最剛烈的天鳳精元,生生不息,保得法力永不枯竭。
從古至今,很少有想不開的神仙愿意跟天鳳打架。
怎么打?
你跟他打持久戰(zhàn),你已經(jīng)打得累了,人家有顆珠子生火,愈戰(zhàn)愈勇。
你跟他打兇猛戰(zhàn),想要速戰(zhàn)速決,人家還有個蛋殼刀槍不入,恨得你牙癢。
又有最尖利的矛,又有最堅實的盾,什么好處都讓他得了,真真是天上地下第一賴皮。
你說說,你來說說,這怎么打?
所以,天鳳族沒有隱居之前,一直牢牢把持著司戰(zhàn)之神的鐵飯碗。
《神殞戰(zhàn)史》中明確記載,唯遇鳳而逃者,不罪。
當(dāng)年仙魔大戰(zhàn),魔界五族軍規(guī)嚴苛,為了防止有人臨陣膽怯,凡有逃兵叛將,必千里追殺,不死不休,以示綱紀如鐵。
但遇見天鳳戰(zhàn)神的將士可以審時度勢,伺機而動。必要時可臨陣脫逃保存實力,是唯一不會被論以叛逃罪的例外。
這實實在在是魔族用千千萬萬條性命堆出來的經(jīng)驗之談,更可以從另一面論證出天鳳的強悍無匹。
故而從古至今,命羽一向是天鳳送給此生至愛的表白之物。
我將我最堅實的鎧甲贈予你,只因你是我此生唯一的軟肋。
再是愚鈍之人,見得天鳳命羽,也該明白是什么意思。
哦對,那個經(jīng)常被鳳嫵變來變?nèi)ケ╅逄煳锏碾p鳳鐲,就是傳說中鼎鼎有名的天鳳命羽。
鳳嫵卻道:“九重天上宮規(guī)森嚴,容不得行差踏錯。我覺得他很不容易,百年前就將命羽送給他啦?!?p> 大長老奇道:“那少年郎竟什么都沒說嗎?”
難不成竟是個同小殿下差不離的二傻子?
只見鳳嫵喜滋滋地說道:“他一個男神仙,帶著這么一枚金光閃閃的手環(huán),多娘們唧唧啊。我估摸著不大符合他的品味喜好,怕他嫌棄,就施了個變幻咒,將命羽變成白玉啦!”
大長老:“…”
老夫心頭有一口老血,不知當(dāng)噴不當(dāng)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