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忙過了上元節(jié)，總算是理清了書目。只待秘閣學(xué)士索要，便能送過去。
連日的忙碌，加之受了些閑氣，不到一個(gè)月的時(shí)間，人竟瘦了一圈兒，圓領(lǐng)的公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鏡中的面容十分憔悴，眼角魚尾細(xì)紋密密的掃開來。
紅顏易逝，青春易老。況更有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原本盼著上元賞燈，可以隔簾相望。不想歲逢饑饉，罷了游賞。
打開朱紅琉璃的香水瓶子，倒了點(diǎn)薔薇水在手里。調(diào)進(jìn)珠子粉，慢慢蘸了潤著眼角......
這是他托人自番商那里高價(jià)購得送與我的，只為贈(zèng)我好顏色。
“呀，好香啊?！逼呓阈χM(jìn)來。
“什么東西這樣香？”張瓊也跟了進(jìn)來。
因是新年里，他們都穿了鮮亮的顏色。
張瓊穿了件大紅芍藥紋錦交領(lǐng)大袖，系著郁金香色的百褶羅裙。臂上挽著橙黃地兒繡仙鶴紋的披帛。頭上加了頂金鑲琥珀的冠子。臉上一水兒的珠鈿。竟比位分低的娘子穿的還體面些。
七姐穿了件鵝黃色繡著梨花的小棉襖兒，戴著兔毛領(lǐng)抹兒。腰系秋香色越羅細(xì)褶裙。挽著雙髻，一邊兒加一朵銀鑲蜜蠟的鈿花兒。耳上一對兒云月紋點(diǎn)翠鑲珠的墜子，隨著他的動(dòng)作打秋千似的晃著。
“呦，兩位娘子萬福?！蔽倚χ蛉旱?。
“唉，花了半年的例錢，才置辦下這么一身像意的衣裳，偏又不教放燈了。只得穿了各處逛逛?！睆埈傂Φ?。
“我的衣裳首飾，都是張姐姐給我做的。我的例錢少，一大半都換了吃的。”七姐笑的一朵花似的。
“新年里，人人都穿新衣裳，你怎么還是這身公服？人也瘦了許多?！睆埈傟P(guān)心道。
“我的例錢都拿來收書了，余下的不多。再者也不大喜歡這些穿戴涂澤上的東西，只覺著費(fèi)心思。”我微笑道。
“姐姐不用心打扮，怎的用這樣名貴的薔薇水兒？”七姐不知什么時(shí)候，把那瓶薔薇水拿在手里把玩著，艷羨道。
“我哪里舍得買這些，是歐陽...是別人送的。七妹妹要是喜歡，改日拿了你的香水瓶子來，我送你一些?！币娝矚g，我便如此道。
“林姐姐的話怎么只說一半，是誰送的？”想來是我說漏了話兒，引的七姐笑嘻嘻的追問。
“成了精的小蹄子兒，見好兒就收著吧。再問，我就不給你了?！蔽已疣恋馈?p> 唬的他吐吐舌頭跑開了。
“才來的路上，見各司里的人都往尚功局去。想是在放新年的衣裳，我們也去看看?！睆埈偼煲煌炫?，笑道。
“忙了大半個(gè)月了，十五也沒閑著，是怪悶的，就依你，去看看。”我應(yīng)道。
說著便起身，隨了他們一道去尚功局。
六尚各司相隔不遠(yuǎn)，一會兒便到了。
有宮人三三兩兩的說笑著出來。人手一套嶄新的春天穿的夾衣，并一頂新樣兒花冠。
我們一同走了進(jìn)去。只見站了一屋子的宮人女官。吳尚功正指揮著小內(nèi)侍們抬衣箱子。司記宋喜兒同兩個(gè)掌記并女史們忙的不可開交。
我最不喜湊趣兒，見人太多，便道：“我們且出去逛逛再來，不然衣裳也擠皺了，發(fā)髻也擠散了，什么意思?！?p> 拉了他們出來。幾個(gè)人漫無目地的走著，不覺到了宣佑門。
再往前走就是外廷了，宮人無故不得出去。才欲折返，只見幾個(gè)官員自左銀臺門走出，直奔宣佑門而來。
為首的一人，身著緋紅圓領(lǐng)袍，腰束金帶，加著漆紗展腳幞頭。昂首闊步走來。
有一瞬間的呆滯，不敢相信，朝暮思念的人，就這樣毫無預(yù)兆的出現(xiàn)在眼前。他欣長的身姿，是那樣的光華耀目，有如星君降世，真仙臨凡。讓我有些不敢直視。
他亦發(fā)現(xiàn)了我，灼灼目光直視，漸漸的走近我們。
我們?nèi)藬狂艦槎Y，他們一揖答拜。
“小宋，好些日子沒見了。聽說你們近日在修史。校書修史最是費(fèi)心思了，得了空還該出來逛逛，別累著自己。”張瓊倒像是與宋學(xué)士說慣了話似的，甚是親熱。
幾個(gè)學(xué)士與崇班裴湘都好奇的看向宋學(xué)士。
他尷尬的理了理衣襟，一揖至地，道：“多謝內(nèi)夫人關(guān)心，祁修書之余，定當(dāng)保養(yǎng)好身子?！闭f罷臉都紅了。
張瓊卻是絲毫沒覺察，兀自理著鬢腳兒笑。
“裴大官，書目可寫得了？”歐陽學(xué)士一手拈須，微笑詢問。
“昨日里才得，不然怎么敢勞煩學(xué)士來呢。為了這個(gè)事，我們年都沒過踏實(shí)。要不是林夫人幫襯著，出了正月還未必得呢?！迸嵯嫘Φ煤喜粩n嘴兒。
他向我投來憐惜的目光，柔聲道：“夫人辛苦了?！?p> “不敢言苦。經(jīng)籍筆墨上的事，是司籍內(nèi)人的本等，妾安敢不用心?！币蛴腥嗽冢桓衣兑痪潴w己話的兒，只得拿著官腔。
他皺了皺眉頭，似是有話要說?？纯此闹艿娜?，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立在當(dāng)?shù)?，以手捻須，沉吟半晌。忽一揖道：“書目既是林夫人寫的，還得勞煩夫人與我們一道按驗(yàn)?！?p> “妾責(zé)無旁貸。”我福了一福應(yīng)道。
張瓊還想說些什么，七姐把他的袖子一拉，對我笑道：“林姐姐只管去忙，我們幫你拿衣裳?！闭f罷沖我眨了眨眼睛，扯了張瓊，奔尚功局而去。
我便隨了他們一路去內(nèi)館閣。
到得寶文閣前，我早已累得頭暈?zāi)垦?，又怕他看了憂心，只得強(qiáng)撐著。
有直閣的小內(nèi)侍出來接著，引我們上樓。裴湘走在前面引路。宋、梅二位學(xué)士緊隨而上。
我亦撩起袍角，跟著拾級而上。直累的喘氣不已，虛汗涔涔而下。
忽覺一暖，是他悄然伸手，扶住了我的手臂。不敢回首去看，只覺的臉上慢慢熱起來。
上了二樓，迎面便是一排排高至屋頂?shù)臅茏?，密密的碼著書籍。
裴湘引我們挨窗坐了，叫了小內(nèi)侍去烹茶磨墨。
自己陪著說話兒。
宋祁起身望了望日色，道：“裴大官，請人取了書目來，我們這就校對。想是不少的，如今天又短，不敢耽擱了?！?p> “你們在外頭館閣做事慣了，一提起筆來，就只聽得沙沙的寫字兒聲。不出兩個(gè)時(shí)辰，再繁雜的文章，包管也就成了?！迸嵯嫘χ腥四昧藭窟^來。
一時(shí)墨也研好了。宋祁分派道：“圣愈拿了書目唱名兒。裴大官與我一塊找出來，按驗(yàn)明白書名冊數(shù)。我們驗(yàn)得明白，林夫人便寫下來。若有紕漏，永叔管勾校對?！?p> 不等他說完，歐陽修插言道：“子京，還是我來記錄，請林夫人校對?！?p> 宋祁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撩袍而坐，鋪開一摞紙，將筆蘸了蘸墨，只待下筆。
梅堯臣翻開書目唱名道：“尚書大傳兩函，八冊全，舊太清樓本。”
裴湘便叫人找了書來，放在宋祁的書案上。只聽得翻書聲兒，不到一晌功夫，他便道：“尚書大傳，兩函八冊，太清本，驗(yàn)明無誤。品相上好，釋文精當(dāng)，可抄送。
他的聲音剛落下，歐陽修已記錄完畢。
梅堯臣念了一冊下來，也不曾有一本書的謬誤。
“林夫人寫的書目甚是用心，字也清楚。我看抽驗(yàn)幾冊也就罷了。要是不見紕漏，直接教秘閣書匠去抄就成?！彼纹顫M意道。
其他幾人紛紛頷首。
裴湘便叫人把我寫的書目一齊搬來，摞了整整一書案。引得眾人嘖嘖而嘆。
“這是半月時(shí)間寫得的？倒比我的手還快些?！泵穲虺紦狩踪澋?。
“夫人要是個(gè)男子，我等就請旨，教你去外頭秘閣校書?！彼纹詈敛谎陲椀馁澷p。
他卻不發(fā)一言，只是用憐惜的眼神看著我。
大家商議定，一人抽了一冊出來校對。
不到晌午，便按驗(yàn)完畢了。
宋祁叫人直接送了我的書目去秘閣。
梅堯臣伸了伸腰，站起來笑道：“哪次同司籍的人做事也沒有這回痛快，倒省了我等許多功夫?！?p> 裴湘笑著，讓了我們?nèi)コ圆?。一壁走一壁贊道：“林夫人的才學(xué)，我敢說是女官里的頭一號，就是我們也不敢比呢，做起事來倒像是個(gè)兩榜出身的學(xué)士。”
“裴大官這樣說，我怎么敢當(dāng)呢，不過是做了分內(nèi)的事兒?！蔽也缓靡馑嫉牡馈?p> “夫人當(dāng)?shù)钠鸬?，不必妄自誹薄?！?p> “是啊?！?p> “當(dāng)之無愧?！?p> 學(xué)士們紛紛附和。
只有他不說話，眼神卻總是在我的身上。
一時(shí)有小內(nèi)侍捧了鏨銀的茶盞來，一一斟上煮好的茶湯，大家落坐吃茶。
我才拿起茶盞，坐在身側(cè)的歐陽修勸道：“夫人元?dú)獠蛔悖@樣寒性的東西還是少吃些。得空煮了紅棗熟水來吃吧?！?p> 我順從的放下了茶盞。
“林夫人倒是肯聽永叔的話。他自己還三災(zāi)八難的呢，偏去充醫(yī)官。”宋祁玩笑道。
我也不去搭腔，只垂首坐著。
“子京，聽說你近日添了一闕好詞，滿京城里都在傳唱呢。念了來讓我們聽聽，你去哪兒招惹人家的小娘子了？”梅堯臣拍了拍宋祁的肩膀，拈須笑道。
宋祁只管拿了茶盞在手里把玩，并不搭腔。
裴湘湊趣道：“他不好意思的。還是我來念?！?p> 說罷清了清嗓子，哼道：“繡幕茫茫羅帳卷。春睡騰騰，困人嬌波慢。隱隱枕痕留玉臉。膩云斜溜釵頭燕。遠(yuǎn)夢無端歡又散。淚落胭脂，界破蜂黃淺。整了翠鬟勻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就是這個(gè)。子京，你來說說是也不是？”梅堯臣拍手喝個(gè)彩，笑問宋祁道。
“不過是些閑來無事的游戲之作。你難道就不曾玩過？”宋祁撂了手里的茶盞反問。
“不曾。世人多知道，梅直講詩文言志。”梅堯臣笑著搖頭。
“在坐的人中，我的小詞恐怕不是最多的吧，你如何只說我？”宋祁笑指歐陽修道。
想是聽他們說的過了些，歐陽修笑著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二位繼續(xù)聊。”說罷看了看我，負(fù)手于身后，度步下樓。
我耐著性子，又坐了半晌，方辭道：“裴大官，你與學(xué)士們說話兒，我且回去了?！?p> “夫人慢走?！彼纹钆c梅堯臣站起來做揖道。
我福了一福，作辭而去。
下得樓來，四處張著，只不見他的身影。
便往閣后荒廢了的延福宮去尋。轉(zhuǎn)過一道朽壞了的角門，穿過那堵塌了一角的宮墻。
金漆剝落的樓閣下，一樹綠梅臨水盛放，他緋紅的身影負(fù)手立于樹下。讓我有些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回首相望。早春的陽光灑落他溫和的眉目間，溫潤如玉。以至于許多年后，臥病深宮的那些日子里，常?；貞浧疬@一幕。
我怯懦著走近，局促不安的卷著袖角兒。
“半年不見，如何比病著時(shí)還清減了這樣多？可是太過勞神的緣故？”他不加掩飾的關(guān)心道。
“朝風(fēng)暮雨，春花不過百日。世事艱難，青春豈能千朝?！蔽业兔颊槭?，不無傷感的作答。
“是我誤了你，若我不薦你來禁中，你也許不會病成這個(gè)樣子?！彼焓址鲎∥壹珙^，痛惜道。
“是妾薄命，無關(guān)其他。恩師不須自責(zé)?！蔽毅蛔鞔?。
他聞得“恩師”二字，有些黯然，緩緩放開扶在我肩上的手。
“恩師還記得平山堂嗎？那是我一生最美的記憶。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我慢慢的度著步子。
“那時(shí)我才坐罪外放，你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jì)。是你的快樂與朝氣，讓我忘記了自己是一個(gè)逐臣！”他緩步跟上。
“我那時(shí)隨了父親每日習(xí)經(jīng)做文，只怕學(xué)問不好。那一日得閑游湖，秋月拿了雪泡的白酒，我們都沒帶酒杯來，就折了荷葉做杯，吃的爛醉，船頭擱在了灘上，竟也不覺著。不想被你看了去，填了新詞傳唱開來?！被貞浧鹞覀冏畛醯南嘁姡挥纱浇呛?。
他溫和的看著我，低沉的聲音和煦好聽：“花底忽聞敲兩槳。逡巡女伴來尋訪。酒盞旋將荷葉當(dāng)。蓮舟蕩。時(shí)時(shí)盞里生紅浪?；饩葡闱鍙P釀?；ㄈ泼婕t相向。醉倚綠陰眠一餉。驚起望。船頭閣在沙灘上。”
“那一年夏天，你日日都要來平山堂，教我與你改詩文。看書時(shí)，總有你在一旁打扇。欲寫字，總能用到濃淡可心的墨色。有一日，天氣甚熱，我洗了頭發(fā)，坐在荷花池邊納涼。你走了來，與我梳發(fā)，荷風(fēng)習(xí)習(xí)，和著你身上的甜香。這么多年過去了，總是能憶起那味道。唉，真想讓那一刻永遠(yuǎn)停留！”他不禁輕嘆。
聽了他的話，回想起那段美好的日子。
輕輕的為他通著頭發(fā)。他發(fā)間有淡淡的龍腦澡豆的味道。像極了松衫被晚秋陽光照射的感覺，溫暖而清洌。讓人不由的安心。誰知此時(shí)，他忽的解開白綢長袍的衣帶，披襟當(dāng)風(fēng)。我心下一緊，掉了手上的梳子，羞的滿面飛紅。不由嗔道：“先生既為人師，如何這般舉止輕佻。”他撫須大笑道：“嵇叔夜有太學(xué)弟子三千之眾，尚且披襟長嘯。如今只你一個(gè)弟子在側(cè)，我如何就做不得？”我不能作答，羞澀的跑開，躲了好幾日，不肯去平山堂。
現(xiàn)如今想來，還是覺得羞澀，臉上不由作燒。
他灼灼的目光看著我。直讓人覺得自由的呼吸都是件困難的事，臉上一片火熱。
“在想什么？”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我羞澀的低下了頭，不肯作答。
半晌，忽覺腰間一緊。他的手自背后環(huán)住了我的腰身。溫?zé)岬谋窍⒎髟陬i中。心舂如鼓，仿佛要跳出來一般，身上的力氣一絲也無，只得靠在他身上，勉強(qiáng)站立。他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一直沒有只把你做弟子。而是想保護(hù)你，不再讓你漂泊無依，給你想要的安穩(wěn)。若是宮里放人，你便到我宅中來吧，我們還像以前一般，日日在一起?！?p> “好啊，只是我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不知還有沒有福氣等到那一日?！蔽逸p輕掙脫了他的懷抱，幽幽開口。
“你好好保養(yǎng)著，缺什么東西，只管告訴李懷玉，我會傾其所有來守護(hù)你?！彼宋业氖?，看著我的眼睛道。
“我信你。只是一入禁中，有些事，就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了?！蔽译[隱有些擔(dān)心。
聽了我的話，他的目光倏然黯淡下來。拉了我緩緩步上那坐角樓。
并肩望著熙熙攘攘的市井。我卻總是覺著游離其外，不知什么時(shí)候起，失去了那顆熱情鮮活的心。也許此生再也沒有機(jī)會融入他們中間了吧。我不無悲哀的想。
“我隱約覺著，官家對你，像是...像是有些特別的心思?！彼穆曇繇懫?，略帶惆悵。
“若有一日，果如君所言，妾又當(dāng)如何？”我企盼的望著他道。
他沉吟了半晌，看向我道：“君命不可違，官家...官家他，是位難得的仁主。”
眼前的景物模糊起來，我強(qiáng)忍淚意道：“若果如此，妾不欲再活下去了。”
他無言以對，只是默默的擁我入懷。
太陽漸漸偏西了。
我們即將分開了，下一次再見，不知何時(shí)。亦不知能或不能。
淚水滾滾而落，濡濕了他緋紅的衣襟?？雌饋硐駱O了新鮮的血。
墨妃煙
補(b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