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甫一回到司里住處，便見南班祗應(yīng)玉堂的內(nèi)侍李懷玉手里拿著個清漆小盒子，坐在廊下，一下一下踢著地上的一片草皮子。

　　見我走來，立時露出喜色，迎上來作揖道：“夫人那里去逛了，這會子才回來，教我等的好不心焦。”

　　“隨我前邊兒說話?！睘楸芟右?，我急拉了他一路到前邊堂中，覷著沒人，就案上拿了冊書塞與他懷里，遮住那盒子。才圧低聲兒道：“真曉得給我做禍，叫你不要來，你只不聽，有東西只管給司里的人，他們又不是不出外頭去了，叫他們帶進(jìn)來就是，又不似這般顯眼兒，又便宜。況什么好東西，巴巴兒弄了來，叫人知道，你要性命不要？你一個在前面做熟了事兒的，難道不曉得國朝的故事？為著交通內(nèi)外貶過多少士大夫，你我坐罪不打緊，要是連累了歐......要是連累了學(xué)士們可如何是好?！币粫r著急，只管批面痛斥。

　　他一臉委屈道：“夫人錯責(zé)了我了，實(shí)是有話兒要傳，不好說與人知道，我才自來的。歐陽學(xué)士教我問夫人身上可好了，還咳不咳。要是不好，他叫了相熟的醫(yī)師來瞧。還說自老家里帶了來的秋梨，京里沒有，熬了膏子吃，比藥還強(qiáng)呢。有一張文字給夫人，我識字不多，勉強(qiáng)識得一半兒，就不讀了給夫人聽了，怕只怕學(xué)士罵我辦事不老成呢?！彼槐谡f一壁捂著嘴兒笑。

　　“我把你這猴崽子，嘴里有的沒的只管混說。想是與我校的講章，也不怕人知道，你只管拆了念來。就說我近來大好了，每日里多披書講讀，閑了也肯敲局棋，看看花兒，叫他...叫他不用惦記著?！闭f著便覺著臉上做燒，怕他瞧見，批手將那盒子連著書奪了來，一溜走了屋里去。

　　才行到門首，迎面見著司籍蘇氏。他手里提著一方黃綢兒包裹，笑吟吟走了來。

　　我心里有些愧疚，生怕被他瞧破了，便先福了一福道：“司長打那里來？屋子里去坐了吃茶?！?p>　　“好熱的天氣，才去了內(nèi)東門兒殿里與官家送書。你倒是清閑的很。我要是你，就去亭子里納涼兒，不去各處跑?！彼琅f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著我道。

　　“納涼也不能不吃飯呀，這不要到傳膳的時辰啦，我便回來了?！蔽夜首鲚p松地道。

　　“你趁早別跟我這弄鬼兒，也沒見誰拿個匣子出去逛的，給我瞧瞧，就撂開手，不然我便喊叫起來，叫壞了你?！彼琅f笑著，眼睛盯著我手里的盒子。

　　只覺著脊背發(fā)涼，勉強(qiáng)定了定神兒，擠出一絲笑意道：“不過是些吃食，倒是司長這樣好的心情，必是又得了御賜的物件兒?！?p>　　“可不是嘛，也算沒白白受這般苦熱，我送了書去，正巧碰見賜大臣們南邊新供的橙子，官家叫我近前，說了好一會子話兒。臨去又賜了好些橙子給我?！惫灰惶崞鸸偌?，便立時轉(zhuǎn)了他心思。

　　“司長人生的美，心思又玲瓏，怎怪得官家喜歡。連我們多情愿與你一處呢。”只盼著快些打發(fā)了他，我便違心道。

　　“什么司長，你往后只叫我云娘就成。我且去吃飯，得空了去我屋子里說話兒。”他一壁說一壁慢悠悠地去遠(yuǎn)了。

　　一口氣兒松下來，我?guī)缀跽玖⒉蛔。南聸]人，方啟步回到屋子里。

　　填了一匙綠梅浸沉水在香球兒里，碧香隱隱浮動，心思便也靜下來。就茶床上取了那匣子，緩緩開了。里頭是六個鵝黃的乳梨，并有一卷兒生絹，用紅絲系著，甚是精細(xì)。取出那卷文字，展開來細(xì)看......

　　乃是一樂府曲子詞，字體清雋飄舉，有如仙書。上云“鷓鴣天贈內(nèi)人林氏。學(xué)畫宮眉細(xì)細(xì)長。芙蓉出水斗新妝。只知一笑能傾國，不信相看有斷腸。雙黃鵠，兩鴛鴦。迢迢云水恨難忘。早知今日長相憶，不及從初莫作雙?！笨戳T心上突突直跳，不由憶起當(dāng)初.....那還是去年上元放燈，圣人以三日為期，縱內(nèi)家車子出禁中游賞。我在京中并沒有親戚，因他曾給我改正過文字，遂呼之為師。不忍輕舍出宮游賞的機(jī)會，夜宿在他在京宅中。那夜大雪紛紛，我身披大紅斗篷立于書案前，隔窗望著一樹綠梅，屋子里炷著沉水香，暖暖的木香縈繞游移......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和煦低沉的聲音，讓人沒來由的安心。低眉回首，唯見君子如玉，衣緋袍束金帶，戴軟腳兒唐巾，修眉入鬢，目若寒星，神采飛揚(yáng)。手把一影青磁杯盞，微笑相邀。于是那晚，我醉了。醉眠于似海深春，百花旖旎......

　　你只安心就是，我如何能去一笑侍君王，也必不會累君斷腸?？v隔重重云水，終妾一生，不負(fù)君心。只是幽寒香韻，浮載著的誓言，或許與盟誓的人一般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