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是挖茶園的好季節(jié)?；鹆业奶枺坏街形?，大地像要烤出火來，小草也曬低了頭。只有有樹木遮蔽的地方才有些陰影。每逢這季節(jié)，奶奶輩們的脖子上就會有一條條的紅痧印痕，那是因為中暑擰痧留下的痕跡。金佳嬸一天擰一次痧才能堅持出工。這天是挖靠河邊的一塊沙洲茶園?？窟叺纳脚仙祥L滿了灌木叢，把畔下的茶園遮蔽得影影綽綽，像是鋪開了一張黑白相間的大地圖。上陣時，白監(jiān)工習(xí)慣性地大聲嚷嚷：“排開排開，不要擠在一起，哪兒稀就往哪兒插！”白芷剛小解回來，看見鳳奶奶與杏梅之間最稀，就插了進(jìn)去。不料鳳奶奶卻像是被蜂蟄了一樣大嚷起來：“杏梅，過來！過來！”她一邊嚷一邊扯著杏梅的衣襟往自己的身邊拽，要把白芷擠走。白芷被嚇了一大跳，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鳳奶奶的前面是一塊有陰影的地方，足足可以享受半個多時辰。她以為白芷是來搶她的“露水福”的，所以急得大嚷起來。過后白芷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fù)Q了個地方。
到了快吃中飯的時候，金佳嬸發(fā)現(xiàn)自己的前面有一塊干皺了的破布，就說：“這不知是誰的裙幅掉了?！碧夷棠陶f：“這一定是白芷掉的，她是個不修邊幅的人?！卑总圃倦x她們有點遠(yuǎn)，聽見那邊“白芷白芷”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跑過去一看，原來是為了一塊破布鬧嚷，就辯白道：“我這幾天根本用不著那東西！”于是大家才不作聲。這里人說話很文雅，把衛(wèi)生巾之類的東西叫做裙幅。
吃中飯的時候，丹鳳把白芷扯到小溪邊的樹蔭下，兩人脫了草鞋，把腳伸進(jìn)冰涼的溪水里，一邊吃飯一邊閑聊。
白芷咬了一口玉米粑，說:“像今天這樣的事是常有的。她們不過是狗多咬死人，一籠雞啄一只雞罷了。我是‘土匪’的女兒已經(jīng)矮人三分，如今得不到整工又矮人一截了。明理的說我是吃了暗虧，不明理的說我是確實值不得整工。當(dāng)初來挖茶園，說是對年輕人有一個考驗階段，要是一來就給了整工，年輕人就會作奸偷懶。挖茶園也沒有人去量個深淺闊窄，也不知誰挖的多挖的少，能說誰奸誰不奸？要不你們就干脆說‘你是土匪的女兒，出一樣的力氣和汗水，就該少幾個銅板。’我也服了。何必給我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說我拿鋤頭的樣子不好看！銀鳳娘給白監(jiān)工送了兩只老母雞，給美嬌嬸送了幾雙草鞋，銀鳳就得到了整工。如果想人家給說句公平話，就得先給些好處，我偏不給?！钡P說：‘‘要不，找個機(jī)會同她們比一比，不過我是快要出嫁的人了，犯不著得罪人。”“比，這話我說過。除了妙鳳，我誰都比得過。你猜猜那次白監(jiān)工怎么說?‘要比，你和丹鳳比一比嘛!’，當(dāng)時我就哭笑不得，難道比不過丹鳳再少幾個銅板不成!他是知道我和丹鳳要好的，他的心為什么這樣的歹毒？”
丹鳳說：“不比，也得為自己說話??！”白芷說：“哪有自己說話的份兒？她們說‘話得由別人說，哪有蛤蟆跳上秤自稱自的道理？’有一次我和美嬌嬸抬水澆玉米苗，第一桶是我舀的水，第二桶我想該她舀了。你猜她怎么說？她說‘你這孩子真呆板，難怪人家不為你說話?！?，我想份外事我也做夠了，何必還做傻事？當(dāng)初指望杏奶奶給我說句公道話，可是她似乎沒有看出我的痛苦。好似少幾個銅板是無所謂的。后來我想，這樣也好。杏奶奶確實是個好人。她常說‘遠(yuǎn)邊拜佛不如近邊拾石。’，我就親眼看見她撿路上的石頭。她是個連布鞋都不會做的人，如果為了我而得罪了白監(jiān)工，打破了這苦飯碗，豈不是我的罪過？”
快要開工了，兩人連忙穿草鞋。白芷一邊穿一邊說：“從表面上看，白監(jiān)工把杏奶奶當(dāng)老把式看，其實局外人不知道：每年結(jié)賬的時候，白監(jiān)工都要問杏奶奶借錢；有借無還。鳳奶奶和桃奶奶與杏奶奶體力相當(dāng)，所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淖隽死习咽剑诠さ厣献魍鞲?。美嬌嬸是白監(jiān)工的姨岳母；貴菊嬸她們比美嬌嬸體力強(qiáng)，理所當(dāng)然地做了二把式。其實杏奶奶平日里的生活很節(jié)儉，最喜歡吃咸魚炒辣椒，她先把里面的辣椒揀吃了再放辣椒下去炒，只不過是聞點魚腥味罷了。”
丹鳳說：“我那次要是依了他，或許已經(jīng)得到整工了。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在曬谷場上納涼，后來你先回家了。這時候月光地里忽然竄出一個黑影來，一把將我抱住，說：‘你真標(biāo)致，是白家村最漂亮的女人，我每天做夢都在想你……’我聽出是白監(jiān)工的聲音，就說：‘我今天身上不方便，以后再答應(yīng)你吧?！谑撬退闪耸?。這殺千刀的膽子真大，我還是個黃花閨女呢?！卑总普f：“即使那次你依了他，他也未必給你整工，因為他是個君子顧其本的人?！卑总普f過就把“絕我煙火”的故事講給丹鳳聽，過后兩人都格格地笑了。
收工回家，白芷就越想越氣惱，心想怎樣才能擺脫鳳奶奶她們的欺凌而另謀生路呢?男人可以學(xué)各種各樣的手藝，女人卻有許多禁忌。她想起東街上的駝背師傅是做裁縫的，以前曾經(jīng)與外婆有些鄰里交情；外婆說他在老屋大院里住過。于是白芷就決定等到歇工的日子去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