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火燒平戶(二)
輪到今晚值夜的兩個看守,都是深色皮膚的士兵,大概是南亞或者非洲的人種,黑夜里也看不大仔細,臉遮在氈帽里。
大門被緊閉,兩個人靠門邊倚了鳥銃,點了蠟燭,坐在門房的小屋里品著一個小錫壺里的酒,酒是從廚房里偷的,白人很少會賞賜昂貴的朗姆酒給深色皮膚的大頭兵喝。
喝一口,兩人就咂咂嘴,厚厚嘴唇邊都是流下的液體,在這寂寥的雨夜,聽著雨聲,喝口小酒非常愜意。
外面有些細密的雨滴敲打在鐵門上的響動,稍顯呱躁,但并不刺耳,大概雨又下大了一點吧,這鬼天氣,真是煩人。
遠涉重洋,久別故鄉(xiāng),又逢孤單寂寞的夜,對飲訴衷腸,縱然是不開化的人,也會有些思緒,兩人用旁人聽不懂的語言低低交談,空氣都是壓抑的鄉(xiāng)愁。
門被悄無聲息的推開,等到兩人驚訝的抬頭時,已經(jīng)涌進來了幾個穿著鐵甲的大漢。
“跪地免死!”
領(lǐng)頭的人低吼道,手里橫著長刀,刀尖閃閃發(fā)亮,雨水浸濕了刀身。
兩個守衛(wèi)錯愕了一下,一人拿著酒壺,一人坐著沒動,都愣住了。
進來的人大概也愣住了,這是事先沒有估量到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說的話對黑人來說無異于對牛彈琴,但有什么辦法呢,鄭芝豹又不會蕃話。
“跪地免死!”
于是他唯有重復了一遍。
兩個黑人當中的拿酒壺的一個,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手里沒有武器,就徒手向鄭芝豹撲過去,動作矯健迅猛,兩只手如兩只鐵爪,有力剛勁,扼向鄭芝豹的喉嚨。
鄭芝豹冷冷的看著他,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下來,兩個人面對面的做著動作,黑人張著嘴,從鄭芝豹的角度看過去只有眼睛和牙齒是白的,屋內(nèi)光線又有點昏暗,這令他覺得尋找對方的咽喉有些困難。
但刀子還是很快的削過去了,長刀本就是橫著的,劃破空氣時甚至發(fā)出了短短的尖嘯聲,速度快得驚人,以至于當黑人的頸椎骨被削斷后,血剛噴出來時,他的身體依然保持著猛撲的姿態(tài)。
鄭芝豹的刀劃了個圓,又折返到了胸前,跟他一起闖進屋里的另兩個人同時刺出了刀子,刀身刺進沒了頭的身體,如同串起了一塊碩大的肉。
被砍飛的人頭飛了起來,“咚”的一聲撞到右邊的墻壁上,在白墻上染了一灘血,然后咕嚕嚕的滾到地上,轉(zhuǎn)了個圈。
另一個黑人已經(jīng)傻了,他的身體素質(zhì)與被殺的同伴一樣出色,扎實緊繃的肌肉充滿了爆發(fā)力,因為反應速度稍微慢了一些,他沒有蹦起來,不然掉腦袋的人可能是他了。
動作是最好的溝通語言,黑人瞅了哄然倒地的尸體一眼,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乖巧的跪了下去,以頭觸地,不消鄭芝豹喊出第三句:“跪地免死!”
鄭芝豹頭一擺,兩個水手上前用繩子牢牢捆了瑟瑟發(fā)抖的黑人,順手用塊布堵了他的嘴,將他反扣著,帶了出去。
黑人的頭被壓得很低,他走出門口時,發(fā)現(xiàn)外面的雨地里,商館的大門被從里面打開,大群的人蜂擁而入,無數(shù)的腳板從眼前跑過,各式鞋子踩在泥水里,發(fā)出撲通撲通的聲音。
這些人要干什么?
黑人的心中更加的駭然了,他自然看得出這些黃皮膚的人不是倭人,倭人沒有這樣的身高,這些是僑居平戶的明國人。
他們要攻打荷蘭商館嗎?
在其他殖民地,也有當?shù)卦∶袢浩鸸糁趁裾叩氖录?,但像今晚這樣明顯有組織、有計劃的攻擊,很少見。
扣著黑人的兩人把他強行蹲伏在大門邊,一些拿刀的人虎視眈眈的守在這里,遠處的道路上堆了大量的木頭和石塊,這是阻擋救援的措施,能讓發(fā)現(xiàn)這邊不對過來馳援的人不能通過。有幾人甚至手里拿著弓箭,他們沉默的站在各個看似隨意、卻又能隨時對商館里逃出來的人或者外面趕來的人作出反應的位置,身上的殺氣能憑空懾人心魄。
黑人用余光朝商館里面看了一眼,嘆了口氣,低著頭絲毫不敢亂動。
帶頭沖進商館的,是聶塵。
當跳進大門里的鄭芝豹解決門衛(wèi),打開大門后,他頭一個沖了進去。
商館是個回字形的院子,正門進入就是個大廳,擺有寬大的桌子和許多的椅子,大廳朝左右后面都有門,通往商館內(nèi)部。此刻廳內(nèi)余焰未滅,墻上的燭臺還有殘余的燭光點亮,桌上杯盤狼藉,吃剩下的殘羹冷飯在桌上地下隨處亂扔,幾個穿著歐式襯衫長褲的黑發(fā)少年正在收拾桌子,角落里有幾個金毛白人在嘻嘻哈哈的打屁聊天。
一切都很平靜,外面的風雨隔著玻璃窗,與這里仿佛隔了一個世界。
廳門被聶塵一腳踢開,風雨隨之而入,夾著雨絲的海風帶著呼嘯聲灌進來,好像灌進了一個罐頭。
屋內(nèi)的人被砰然的巨響驚動,一起看過來。
“殺!”聶塵渾身散發(fā)的戾氣幾乎要蒸發(fā)掉身上的雨水,他直接跳上了桌子,踩碎了幾個瓷盤,十鬼上揚,指向四方:“除了漢人,其他的不要留活口!”
“殺!”
暴戾的水手們不再沉默,從胸腔里暴喝出聲,揮舞著長短刀子,沖向四面八方。
“聶家辦事,閑人跪地免死!”
每個人都在吼,腳步不停,刀影不休。
幾個黑發(fā)少年在聶塵跳到桌子上的時候就呆住了,十鬼刀四處亂指的時候他們就聽懂了,然后聽話的蹲下,用恐懼的眼神看著高高在上的這尊神。
聶塵瞟了他們一眼,道:“你們自己出去,蹲在院子里,不要動,就不會死。”
想了想,他補充了一句:“你們自由了?!?p> 然后大踏步在桌子上行走,踢翻了杯子碟子,湯汁四濺,快要走到桌子邊上時,他右腿擺動,一腳踢飛了一個酒壺。
酒壺準確的飛向站在角落里的幾個白人,這幾個人已經(jīng)摸出了腰里的短刀,但凡水手,隨身都帶著短刃,一來防身,二來割肉雜用。
不過短刀只有幾寸長,跟餐刀差不多,有力大的,抓起了身邊的椅子。
酒壺就是沖著打頭的一個舉椅子的白人飛去的,那人把椅子一舉,錫酒壺砰的一聲撞到了一邊,殘酒濺了白人一臉。
不等這人抹一把臉,聶塵的十鬼刀就兇狠的劈下,整個人從桌子上跟著跳下來,身體的重量和慣性加大了刀的力道,刀鋒輕易的砍開了木頭椅子,活像砍開一截竹子。
白人維持著高舉椅子的動作,人卻僵直了,瞬間失去了生命力,一道長長的血線從他的額頭一直延伸到下巴,如同一個人形的靶樁,怔怔的立著半天不倒。
從聶塵身后,涌出來四五個漢子,同樣的舞著刀子,或砍或削,沖著另外幾個白人招呼,刀光閃過,發(fā)出幾聲鏘然巨響,那幾把餐刀樣的小刀抵抗了兩三下,持刀者就被砍成了幾段。
刀刃帶血,血潑了一地。
上百的漢子闖過通往兩側(cè)和后進的門,呼嘯著沖進各個房間,整個商館被驚動了,很多窗戶被推開,一些人腦袋罵罵咧咧的朝外探視。
聶塵甩甩刀上的血,按步當車,穿過大廳的后門,來到天井里,天井很大,種植著草坪灌木,擺著一些西式長椅,四面呈“回”字形的修了一圈樓,三層高,帶有巴洛克式的尖頂和長方形窗戶,底部面向天井院子的一面卻又是裝修著日式紙門。
鄭芝龍緊緊的跟著他,手里的苗刀同樣滴著血,他警惕的四面觀察,眼神如狼一樣。
沖進兩側(cè)的水手們像是一群人形的破城錘,一路喊殺著,站在天井中就可以判斷出他們的進度,不時有人被從窗戶中摔下來,血沿著窗臺往下流,滴到最下面的草地上,染紅了青青綠草。
荷蘭語和漢語交織在一起,怒吼聲沒有國界,漢子們用鋼刀蘸著血,整個荷蘭商館變成了一座屠宰場,驚變之下,睡得再熟的人也會醒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
雷耶松衣衫不整的推開了三樓的一扇窗子,驚慌的向下看,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天井里朝上張望的聶塵。
“是那個明國人!”雷耶松和聶塵對視了一眼,驚得差點沒了下巴:“他不是出海了嗎?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聶塵也看到了他,咧嘴一笑,掏出一柄短銃,抬手就放。
砰!
鉛彈打在窗框上,擊碎了幾片木屑。
雷耶松忙不迭的縮回頭去,顧不得自己還穿著短褲,撲到床邊摸出掛在那里的槍套,手忙腳亂的裝藥填彈。
床上一個倭人女子用被子蓋了頭,稻糠一樣顫抖著,縮在床上像個鵪鶉。
短銃上膛,雷耶松光著腳,坦著膀子拉開房門,由于樓層最高,下面殺上來的人還沒有沖到他這一層。
走廊里有幾個慌張的人在跑,有白人,也有伺候的漢人小廝,雷耶松聲嘶力竭的喊叫著,聚攏了幾個同伴。
“拿起武器!跟著我朝下沖出去!”雷耶松準確的做出判斷,要打退這些明國人基本不可能了,商館亂成了一鍋粥,每個樓層每個房間都是喊殺聲,這樣的情況下毫無勝算。
“船長,底下全是明國人,沖不下去!怎么辦?”一個滿身都是汗毛的白人僅穿著一條褲頭從樓梯上跑上來,手里拿著兩條桌子腿。
雷耶松愣了下,立刻喊道:“跳窗!”
幾個人返回雷耶松的屋子,拉開窗戶,迎面就看到幾根粗大的鐵欄桿,牢牢的安裝在石頭窗框上。
這是防御外敵入侵的防御措施,如今卻成了禁錮自己的牢籠。
“跳內(nèi)側(cè)的窗戶,里面的沒有鐵欄桿。”雷耶松很果斷,立馬跑到靠天井一側(cè)的窗邊。
木頭窗框上那個彈痕令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房門外側(cè)越來越近的喊殺聲令他沒有時間猶豫,腳一蹬,他像一個秤砣一樣跳了下去。
運氣很好,下腳處很軟,雷耶松落地后就地打了個滾,卸去了大半力道,草坪松弛,他居然從三樓跳下來一點事沒有。
回頭一瞧,雷耶松驚了一跳,原來落地的位置有一具自己手下的尸體當了肉墊,怪不得那么軟了。
他狼狽的爬起來,手里還抓著短銃,他記得院里有明國人在。
一只大腳踢過來,把他的短銃踢飛到遠處,一柄刀背揮過來,砍在他的臉上,雖然不是刀刃,但厚重的刀背差點擊碎了他的顴骨。
“嗚~~”
雷耶松慘呼一聲,就被鄭芝龍的鐵腳板死死的踩住,那腳上的力氣之大,踏住了他的脊梁骨,就算雷耶松四肢并用,狂亂掙扎依然站不起來。
“雷耶松先生,好久不見啊?!甭檳m笑著蹲在他身邊,用短銃的槍口抬起他的下巴:“喲,這么高跳下來都沒事,槍傷全好了?那就好,跟我走一趟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