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算計
平戶的太陽熱烈而絢爛,海風將炙熱的溫度從海上吹來,在勘定所的院子里拂過,地面的落葉被揚起,在角落處掀起一個小小的龍卷,不過轉(zhuǎn)瞬即逝。
顏思齊口干舌燥的跪在烈日底下,只覺得渾身都要被曬化了。
身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但作為硬漢,顏思齊自然是不在乎的,他心中惦記的,是自己身后這幾十號人的下場。
殺戮的激情過后,隨之而來的是恐懼和擔憂。
看看站在四周陰涼處的勘定所足輕,顏思齊明白,想跑,是跑不掉的了。
定下心來想想街頭喋血的后果,顏思齊不禁長嘆一聲,深知怕是難逃一死了,可惜自己帶來的這么些弟兄,不少人連老婆都沒有,傳宗接代也沒個種。
鬧出這么大的事,李旦多半也是苦惱的,要想平息下來也要付出對等的代價,寄希望于東家,也不要期望太大,只要將身后的兄弟們多保出去幾個,顏思齊也心滿意足。
正胡思亂想間,頭頂卻突然飄來一片陰云,遮蔽了烈日,投下清涼。
一個裝滿清水的瓦罐遞到嘴邊:“喝點吧,這么熱,會中暑的?!?p> 顏思齊抬頭,然后看到了救世主一樣的聶塵額頭上被打出的幾個大包。
聶塵咧咧嘴:“那鬼佬力氣好大,拼著受了他幾拳,才弄死他?!?p> 顏思齊吃吃的道:“聶、聶老弟,你、你怎么……”
聶塵打斷他的話,把清水灌入他的口中:“這些倭人其實心地很好,我言明是非曲直,他們就信了,然后秉公執(zhí)法,所以把我放了?!?p> “啥……?”顏思齊咕嚕咕嚕的喝著水,瞪著眼睛自然是不信的。
“.…..放了?”顏思齊瞧瞧綁著自己的繩子,懵逼的問:“他們把你放了?”
聶塵先沒有回答,而是端著水罐,逐一給后面的水手們喂水,大家都是一樣的反應(yīng),一邊拼命喝水,一邊難以置信的看著可以自由活動的聶塵。
遠處的倭人們無所事事的看著這邊,毫無干涉的打算。
瓦罐里的水很快分完了,聶塵把最后一滴倒進最后一個水手的喉嚨,然后回到顏思齊身邊,席地而坐。
“聶老弟,這是怎么回事?”顏思齊并不蠢,他雖然有些意氣用事,但并不是個蠢漢,很快判斷出這事內(nèi)有蹊蹺。
“我們闖了大禍,李老爺也保不住我們,不過幸好有貴人相助,可以逢兇化吉。”聶塵自然不便透露長海和尚的事,只是簡單的說倭人別有意圖,隱約透出自己背后有人站臺的意思,然后言明道:“李老爺會送幾個替死鬼過來,賠付大筆銀子,這樣才會平了這事?!?p> 顏思齊聽得云里霧里,神情一會迷惑一會釋然,聽完之后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的問道:“聶老弟,你的事,我不便打聽,不過按你所言,我們當真能活著出去?”
“只要李老板賠付的數(shù)目能令倭人跟荷蘭人滿意,想來不會太難?!?p> “真的?”
“問題不大。”
顏思齊渾身一松,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頓時放松了不少,他并不清楚聶塵的話哪里可信,只是本能的覺得聶塵可以在倭人勘定所走來走去無人看管就有些道行,于是毫不停留的回頭過去,向身后的人傳遞這個消息。
跪著的人群里一陣窸窸窣窣,眾人口舌相傳,喜訊立刻人人皆知,死里逃生的歡愉洋溢在每個人臉上。
“這是聶老弟想辦法才能得行的,大伙要記得聶老弟的恩情。”
“是,多謝聶……大哥!”
“多謝聶大哥!”
“承聶大哥的情!”
聶塵沒想到會收獲意外的答謝,但依然毫不謙虛的拱手笑納。
他團團一揖,含笑對眾人示意,道:“大家要在這里呆一段時間,等外面的來了消息,才可出去。”
水手們自然又是一陣道謝,仿佛天上的太陽都不那么熱了。
“大家坐會,里面還有些吃食,我拿來給各位墊墊肚子?!甭檳m打蛇隨棍,殷勤的對眾人道,熱情得像這里的主人,下面跪的全是客官。
“多謝聶大哥!”
“聶大哥,謝謝啦!”
……
李旦滿面陰霾,臉色黑得幾乎可以蘸墨寫字。
李國助謹慎的站在他面前,拿著一本冊子,正向他說著上面的數(shù)字,幾個管事站在身后,同樣的一臉凝重。
數(shù)字很大,李旦聽后,閉上眼睛好長時間才重新睜開。
“獅子大開口啊?!崩畹┼牡溃骸拔覀冃“肽甑氖找娑妓瓦M去了,還要搭出去幾分干股,損失太大了?!?p> 李國助苦笑一下:“這有什么辦法呢?鎮(zhèn)信大人剛剛的話大家都聽到了,松浦誠之助大人的法子是唯一可行的法子,若不按他說的辦,此事萬萬不可能輕易平定,荷蘭人要和我們死磕不說,幕府那邊也不好交代,一個不留神,我們李家前頭二十年代心血都會付諸東流?!?p> 后面的一個年級較輕的管事忍不住開口道:“東家,少東家,這事其實并不全怪我們的人,紅毛鬼幾次三番的挑釁,勘定所一直拉偏架,方才造成這次大事,論起來紅毛鬼也有責任,倭人也脫不了干系,怎么能全賴在我們身上?”
另一人隨口附和:“正是,若應(yīng)了這等條件,只怕今后我們在平戶要聲譽掃地,人人都是知道我們軟弱可欺,要我說,干脆就趁著已經(jīng)掀了桌子,強硬點跟他們攤牌,左右江山是打出來的,有事大家拳頭上見!”
話說得狠辣,李國助聽得連連皺眉,急忙出聲呵斥:“胡說什么?我們殺人在先,怎么說都是錯!十幾條紅毛鬼的命,豈不貴重?要是再鬧大些就會逼得松浦家調(diào)動軍隊來鎮(zhèn)壓!到時候我們?nèi)绾巫蕴??!休得提這等蠢話!”
兩個管事被訓(xùn)斥,憤憤不平,但東家李旦沒有發(fā)言,兩人也只能閉口不再言。
李國助訓(xùn)了管事,又憂心忡忡的向父親勸道:“爹,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顏思齊那混賬既然是禍首,干脆就把他推出去得了,紅毛鬼那里得了兇手我們也好交代,無須再去找人充數(shù)。而且他手底下的都是不服管的羈傲之輩,鬧事打架那回沒有他?舍了這些人,沒什么不值得的?!?p> 身后的管事們聽了這話,不僅面面相覷,心道:少東家真夠薄情的,這回出事的是顏思齊,下回我等出事,你會不會也是這態(tài)度?
李旦微微瞇縫的眼睛定了一陣,瞄向了李國助。
李國助以為他在認真思考自己的建議,心中一喜,更加起勁了,正欲再說,冷不防李旦突然起身,蹦過來一個暴粟就敲在李國助頭上。
李國助捂頭驚叫,李旦一個巴掌緊接著一個巴掌的扇過去,口中罵道:“老子怎么生了你這么個兒子?!你沒長腦子嗎?如今這情形,顏思齊我們不保也得保!他是替我們出頭犯事的,他被砍了腦袋,今后誰還肯替我們李家拼命?啊?誰還會?”
李國助抱著頭到處亂竄,李旦追了一陣,追不上,于是氣喘吁吁的扶著柱頭追不動了,管事們急忙趕上去,撫胸勸解。
李旦恨鐵不成鋼的指著遠處躲在墻邊張望的李國助唏噓著大罵:“這個混蛋,蠢豬!罷了罷了,各位管事,你們?nèi)蕚錅蕚?,這等大事,還是我親自來辦。”
管事們對視一眼,一個老成點的低聲問:“東家,是按您說的準備嗎?”
“當然是了?!崩畹┐瓌騼袅藲猓L嘆一聲身心疲憊的道:“還有別的法子嗎?沒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