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白紙扇
一共十五具尸體,加上半死的通事,差不多十六個人,血跡淋漓的睡在平戶勘定所的院子里。
平戶勘定官松浦誠之助面色陰沉的負手立在高出地面一層的屋檐下,凝目遠眺,荷蘭商館余炙未了的濃煙還在海風中飄蕩,煙塵直刺長空,隨風而散,站在勘定所的院子里都能聞到一股木頭焚燒的味兒。
“平戶開海以來,頭一遭啊?!?p> 松浦誠之助目光望著遠處,久久沒有收回,口中嚅囁著,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說道。
“我可以賠償?!崩畹┳诰嚯x誠之助五步之遙的一把椅子上,直直的說道,余光在那些尸體上不住徘徊:“我們的人也死了兩個,換命罷了,多出來的人命我可以賠償?!?p> 松浦誠之助似乎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只是在那里搖頭,口中重復(fù)著“頭一遭”這幾個字。
半響之后,他才轉(zhuǎn)過臉來,惡狠狠的盯著李旦,嘶啞著嗓音,低吼道:“賠償?李佬,你知道死的是什么人嗎?”
李旦面不改色,淡然答道:“蕃人而已?!?p> “蕃人而已?”松浦誠之助冷笑起來:“對我們來說,李佬你也是蕃人,是不是你死了,我也可以不當一回事?”
李旦勃然色變,猛拍椅子喝道:“誠之助君,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還不明白?”松浦誠之助噔噔噔的幾步踏過來,面目兇惡雙眼帶光,幾乎是貼著李旦吼道:“旁的我就不說了,死的那個范思哲船長,是荷蘭東印度公司派駐日本的代表,手上有荷蘭國王的委任狀,你的人把他殺了,我如何跟荷蘭人交代?今后南洋這條線要是斷了,我如何跟松浦家主交代,家主又怎么跟幕府交代?一年海水一樣多的收入,你又如何賠得起?”
李旦的眼皮跳了跳,面色涌起一片漲紅,但瞬間又泯滅下去,兩眼眨都不眨一下,雙手緊緊捏成拳頭:“這要跟松浦鎮(zhèn)信家主商量商量,才談得攏,誠之助君,莫非你能代替鎮(zhèn)信君表態(tài)?”
“我當然代表不了家主,但李佬你明知荷蘭人跟我的關(guān)系匪淺,為何還要趕盡殺絕?”松浦誠之助下顎處的胡須激動地發(fā)抖,整個人像一頭暴怒的熊,時刻要撕扯眼前的每一個人。
李旦毫無懼色,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事發(fā)突然,我也不知情,不過紅毛鬼明著跟我過不去,誠之助君你是知道的,他們嫉妒我跟葡萄牙紅毛鬼生意紅火,刻意挑釁,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這回釀出大禍,追根溯源,根子還是出在荷蘭紅毛鬼身上!”
誠之助冷笑連連:“這么說李佬這邊還沒錯了?上門殺人的可是你的手下!”
“所以我才說賠償,如若不是這般,我一個子兒也不會賠!”李旦也冷笑道。
“李佬不愧是海上梟雄,膽魄過人,說起道理也一套一套的,想必我一個平戶勘定官你也不放在眼里。不過,如果范思哲有幕府將軍的通商赦令呢?你還能這樣嘴硬嗎?”松浦誠之助笑意更濃了,一抹戲謔的神情顯露無疑。
“幕府的通商赦令?”李旦眨了下眼睛,語氣依然鎮(zhèn)定,但臉皮肌肉卻抽搐了一下。
他隨之搖頭:“幕府通商赦令據(jù)我所知,唯有我一人獨有,赦令可將平戶港的上岸貨物賣向日本內(nèi)陸,沿途關(guān)卡一律放行,向來是幕府恩賜征夷將軍客商的榮譽。荷蘭人和葡萄牙人的赦令早在十年前就被幕府廢除,怎么可能還有一份?”
松浦誠之助的絡(luò)腮胡子在發(fā)笑的時候滑稽的一抖一抖,扳起臉來卻又如一堆堵著嘴巴的雜草,他收斂笑容,陰沉沉的從懷里摸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這是平戶勘定所收存的赦令副本,一共有兩張,一張是你的,這一張寫的誰,李佬自己看看?!?p> 李旦先看了一眼,頓了一下才接過去,雙目掃過,臉色就開始變得發(fā)白起來。
松浦誠之助瞄著他的臉,嘴角扯了扯,道:“李佬不知道也不奇怪,這張赦令是上個月才發(fā)出來的,德川將軍親筆題名,除了我松浦家,外人幾乎無人知曉。”
他拖過一把椅子,挨著李旦坐下:“李佬有什么想說的嗎?”
李旦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聲音發(fā)出,兩鬢斑白的頭發(fā)底下,有密密的汗珠滲透。
作為幕府通商赦令的持有人,他當然知道這張赦令意味著什么。
德川幕府為鞏固統(tǒng)治,極為重視海外來往,尋常大名根本沒有資格通商開海,對內(nèi)控制極嚴,對外也是一副鐵桶陣,若是沒有幕府批文,無人能運貨進入日本內(nèi)陸販賣。
取得通商赦令,就代表得到了德川秀忠的認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取得赦令,就是日本皇商。
李旦前些年為了這張赦令,花費無數(shù),付出了巨大代價才換來,沒有想到,德川秀忠竟然還給荷蘭人發(fā)了一張,德川家不是忌憚信奉基督教的紅毛鬼嗎,怎么會給他們發(fā)一張?
但赦令是真的,李旦一眼就辨別得出來,跟自己那張一模一樣。
赦令末尾,有德川秀忠的親筆書寫“令如本將軍親至,官吏不得有違”。
字如龍鳳,剛勁有力。
殺一個荷蘭船長可能還無所謂,李旦應(yīng)付得起,殺一個德川家的人,就事大了。
以德川秀忠的性子,把李旦連根拔起都有可能,畢竟這位征夷大將軍,最恨惱的,就是有人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
松浦誠之助靜靜的等著,松浦鎮(zhèn)信從長崎過來,騎馬也要一天,要等上一陣子。
“勘定大人有什么指教?李旦聽著呢?!?p> 這句話就很受用了,從仿佛牙縫里蹦出來的回答里,松浦誠之助看出李旦已經(jīng)軟了。
他又露出了笑意來,心中明白,該提條件了。
“兇手全數(shù)交出,伏法斬首,以平民怨?!?p> “賠償荷蘭人商館一應(yīng)損失,可以用白絲和瓷器之類的貨物交割?!?p> “李佬的海上生意,我要參股,船只東主,也要寫上我的名字?!?p> “以上三條,若是李佬答應(yīng)了,我可以擔保,這件事不會掀起大風浪來,勘定所可以按下去,借口民間械斗結(jié)案,上頭不會知曉個中曲直?!?p> 李旦緩緩的把頭扭轉(zhuǎn),看向松浦誠之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矮壯的日本武士,好像有些太輕視了。
“勘定大人,第二和第三條,都可以商量,但第一條,如果照辦了,我在平戶的日子恐怕也要到頭了,今后誰還會跟著我干?”李旦強制捏著手,低沉的說道。
“第一條是必須的,不然我處理不下去?!彼善终\之助搖搖頭,斷然道:“十幾條人命,不拿命來換,怎么壓下去?”
“可以推到海盜身上。”
“敢到平戶城里屠盡商館的海盜,我還從未見過。再說這么說將我的顏面置于何地?勘定所都是吃干飯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