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面子
“賺得比旁人多一點又怎樣?吃飯的嘴多啊?!崩畹┎粍勇暽膴A起一塊肉,扔進嘴里:“跟著我求活的人那么多,總得吃飯吧?!?p> “你養(yǎng)的人再多,也多不過松浦家肥前國?!逼綉艨倍ㄋ善终\之助冷言說道,他身材短粗,一嘴濃密的絡腮胡子藏著濃濃的殺氣,一看就是個上層武士:“讓你出錢就出錢,那兒那么多廢話!”
李旦嚼著嘴里的肉,瞅了松浦誠之助一眼。
松浦鎮(zhèn)定低頭飲酒,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勘定這話說的,出錢事小,萬一激起民變事大,真有什么事,你勘定所那幾百千把足輕也抵不了什么用?!崩畹┹p描淡寫的說著,臉上還帶著笑。
“納尼?!”松浦誠之助惱怒的一摔筷子,按著桌子作勢要起身。
“坐下!對李佬怎可這般無禮!”松浦鎮(zhèn)信將酒杯一頓,呵斥道:“李佬縱橫海洋,又在我國住了這么久,難道不知道輕重嗎?還用你教!”
松浦誠之助悻悻的坐下,哼著鼻音,一口喝干了面前的酒杯,拍著桌子叫侍者倒酒。
“國守言重了,勘定性情中人,說話大聲一點沒有關系。”李旦皮笑肉不笑的道。
松浦鎮(zhèn)信也隨之一笑,道:“李佬用錢的地方多,本人能理解,但是幕府用錢的地方更多啊,就拿我肥前國來說,前一陣剛從荷蘭人手里買了一千桿鐵炮,加上火藥鉛子,花費不菲,這筆錢幕府不管,我如之奈何?李佬是本地大佬,不替我想想辦法,不符你的身份吶。”
他低下頭,端起茶杯,不咸不淡的道:“勘定所的足輕不濟事,肥前國的武士可能干得很咯?!?p> 李旦也笑著把頭低下,仿佛慢慢咀嚼嘴里的那塊肉,但那張低垂的臉上,卻顏色聚變,眼神仿佛要噴火,要焚燒腳下的土地。
坐在他身邊的兒子李國助看出不對,神色尷尬的趕緊起身朝三個倭人敬酒,緩解緊張的氣氛。
倭人們沒人理睬,各自吃著自己的菜,把李國助晾在桌子上。
半息之后,李旦把肉咽下去抬起頭來時,已是滿面春風。
“國守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國守看得起我李旦,方才推心置腹的找我,李某義不容辭啊!”李旦咧嘴笑著,似乎讓他出錢心甘情愿,不讓我出錢就跟你急一樣,把胸脯一拍:“沒有問題,一切聽憑國守吩咐!”
“嗦嘎!”松浦鎮(zhèn)信也笑起來,比剛才要真誠得多:“我就知道,李佬是最明事理的,來,我們喝酒!”
幾人把酒言歡,仿佛剛才的話里機鋒都是幻覺,親善友好才是大家的本質(zhì)。
但聽到這一切的聶塵知道,剛才離掀桌子火并,不過一念之間。
只要剛才李旦抬頭的那一刻沒有服軟,今晚上的夜宴怕是要變成夜戰(zhàn)。
李旦是明人領袖啊,居然就這樣被倭人拿捏得死死的,連轉(zhuǎn)身都做不到,實在……
聶塵都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了,他用余光看著主桌上觥籌交錯的熱絡場面,仿佛看到笑容背后,藏的都是刀子。
“嗚嗚嗚嗚~~,求李大官人給我們做主啊~~,嗚嗚嗚!”
正當聶塵發(fā)怔時,大廳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嚎哭聲,似乎有婦女就在大門外邊朝里邊喊冤。
聲音悲戚無助,一下就把滿屋的酒肉氣沖散大半。
酒桌上的人紛紛側(cè)頭去看,有人大聲喊道:“我們在這里吃飯,什么人在哭喪?好晦氣!”
主桌上的李旦臉色愈加不好看起來,他本就心中膈應,此刻逮著了出氣筒,不禁拍桌喝道:“來人,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我有貴客嗎?”
門外有人匆匆進來,朝他拱手道:“老爺,是下午在市集上被倭人打死的酒鋪老板家屬,不服勘定所的判定,要求老爺替她孤兒寡母做主?!?p> “下午的事啊……”李旦朝正滿不在乎吃肉的松浦誠之助瞄了一眼:“鬧事的人不是扭送勘定所了嗎?她還要我?guī)退鍪裁粗???p> “那婦人說,打人的倭人不消半個時辰就從勘定所放走了,所以才來喊冤?!?p> “放走了?”李旦臉色陰沉下來,撫著下顎處的胡須盯著松浦幾人不語。
松浦鎮(zhèn)信沒有說話,平戶勘定松浦誠之助大刺刺的把嘴抹一抹,輕飄飄的說道:“胡說八道,腿長在人身上,那人是自己跑的。”
李旦沉聲道:“勘定所是平戶刑名之地,勘定大人那么多手下,怎么會讓人跑了?”
松浦誠之助雙手抱臂:“的確很難相信,但真的跑了,回去我就好好罵罵那幫懶漢,看個人都看不住,不過不要緊,抓回來就是了?!?p> “關起來的人都能跑掉,還抓得回來嗎?”李旦語氣淡然的回了一句。
松浦誠之助嘻嘻一笑:“那就沒辦法了,說起來,怪就怪那個老板不曉事,明明只是賒一點酒,又沒說不給錢,就死拉著那個浪人不放,被打死,也是難免?!?p> 松浦健也哈哈附和著道:“太蠢了,為一點酒就丟了性命,太蠢了!”
兩個倭人面帶譏諷,哈哈大笑,還碰了一下杯,吞了一口酒。
滿屋的人都看著他倆,無人說話,有股火一樣的味道在眾人之間蔓延。
“既然跑了,就請勘定大人責成手下追捕?!崩畹┐蚱瞥聊呗暤溃骸芭扇怂湍菋D人回去,拿撫恤銀子給她,先好好過日子,等勘定大人的消息!”
“是?!遍T外進來的人朝幾個倭人看了一眼,躬身退下,少歇,門外嚎哭的聲音沒了,想必人被勸走。
“好了,今晚酒足飯飽,就不叨擾了,告辭!”松浦鎮(zhèn)定笑吟吟的起身,朝站起來的李旦道:“過兩天我讓人把文書送來,關于提稅的事,先多謝李佬了?!?p> “國守慢走,我身體有恙,就不遠送了?!崩畹┕肮笆郑瑢顕溃骸皟鹤?,送國守出門?!?p> 松浦鎮(zhèn)信哈哈笑著,帶著兩個倭人從桌子之間穿過,在眾目睽睽之下,揚長而去,李國助殷勤的陪在他身邊,點頭哈腰。
聶塵一直旁觀著,目送倭人們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宴席上一片竊竊私語,所有的人都在議論,有人憤懣有人不平,但李旦不說話,沒人出頭。
而當聶塵回頭時,看到面如沉水的李旦已經(jīng)把長袖一甩,自顧自的進了后堂,再不出來。
“唉,東家也是為難吶?!鄙磉叺氖┐笮鷵u著頭說了一句:“在倭人的地頭上,誰能真的跟他們硬拼?大明朝倭亂官兵都鎮(zhèn)不住,東家總不能連家業(yè)都不要了吧?!?p> 無人附和,滿桌的人都沒說話,沉默得空氣都凝固了一樣。
鄭芝龍和鄭芝豹拳頭都捏出了水,幾乎扭斷了筷子。
聶塵目如秋葉,輕輕的嘆口氣,想拍一下桌子,但最后落在桌面上時,變成輕輕一撫。
夜宴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