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爺
第二天一早,通鋪里的伙計們就起床了,這年頭自然沒有良好的衛(wèi)生習(xí)慣可言,聶塵用一塊干凈麻布抹了一把臉,就跟著儼然三人保護(hù)傘的門房小海去飯?zhí)贸燥垺?p> 說是飯?zhí)?,其實就是商行后院的天井,一眾伙計在掌勺胖廚子那里領(lǐng)了一碗粥,幾塊咸魚,大家一起蹲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喝。
伙食簡陋,卻比海盜船的底艙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們靖海商行,可是規(guī)制講究的?!毙『?兄挑~,滿嘴冒泡:“卯時三刻吃早飯,辰時初刻點卯上工,一息也不能耽擱,不然扣工錢事小,掌柜和東家生氣趕你出門事大,你們知道,要想在兩廣福建一帶找到一個月十兩銀的差事,可是沒第二家的?!?p> “一個月十兩?”聶塵三人差點把嘴里的粥噴出來,個個都驚訝萬分:“這么多?”
十兩銀子,天啟初年可以買米十一石,而大明一個七品縣令的月俸,也不過七石五斗,外加寶鈔三十貫,寶鈔忽略不計,靖海商行一個伙計的工錢竟然比香山縣令還高,這可太罕見了。
小海得意的揚起下巴:“呵呵,這就嚇著了?告訴你們,我們掌柜一個月的工錢可比我們高許多倍,東家就更不用說了,腰纏萬貫也是謙虛的。”
“東家有錢,又大方,澳門別家商行沒一家開的工錢比我們高,所以我們靖海商行的伙計出去,在外人面前可是很有面子的。”
聶塵三人咯吱咯吱的嚼完咸魚,聽了小海唾沫橫飛的牛逼,天大亮?xí)r分,在外間柜臺上找到了翁掌柜。
翁掌柜負(fù)責(zé)瓷器、茯苓一類貨物的采買,貨倉就在商行后頭,領(lǐng)著三人奔了過去,到了地方聶塵一看,就見一間類似后世巨大廠房的開闊瓦頂房子,幾十根柱子撐起了高大的房梁,里面堆滿了層層疊疊的貨包和木箱。
里面已經(jīng)有了幾十個年輕人在忙碌,在翁掌柜進(jìn)去,紛紛恭敬的躬身問好,翁掌柜逐一點頭,算是回答。
然后喚過一個人來,把三人交給他。
“這是洪升,也是南安人,十九歲,跟你們年紀(jì)差不多,比你們早來半年,人很實在,你們今后就跟著他,先學(xué)學(xué)貨倉里的一應(yīng)活計。”
洪升是個敦實的小伙子,小眼睛大嘴巴,一副憨厚的面相,見人先就不好意思的摸后腦勺,嘿嘿的笑。
工作很簡單,就是下力氣。
扛麻袋、扛箱子、扛一切貨物。
半天下來,聶塵的肩膀就起了泡。
這十兩銀子,還真特么不好掙。
休息的時候,聶塵揉著肩膀暗自抱怨,掀開衣服一看,水泡已經(jīng)破口滲血,但扭頭卻看到鄭氏兄弟依然干勁十足的扛著碩大貨包奔走如飛,頓時就沒了脾氣。
洪升好心,看細(xì)皮嫩肉的聶塵像個讀書人,也沒有刻意為難,也就任由他坐著休息,自己和鄭氏兄弟替他扛了。
聶塵坐在那里,看著忙碌的貨倉,這間貨倉太大了,幾十個伙計在里面活像一群工蟻一樣。
翁掌柜在高處指指畫畫,下令伙計們把一堆堆貨物搬進(jìn)搬出,不少貨物堆在深處,翻找不易,有的又因為堆放時間長久,半天找不到,很多人搬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東西放在別處。
心頭一動,他想到了什么,到門口文書處討了一張紙一支筆,在文書略顯驚疑的目光里,坐在地上寫寫畫畫。
賣力氣不行,賣賣腦子還行,總不能吃閑飯吧。
倉庫管理,應(yīng)該科學(xué)有序,庫房區(qū)域要分門別類,不能亂堆亂放;最好每一只箱子、每一包貨物都貼上標(biāo)簽,寫明何時入庫內(nèi)裝何物;入庫記賬要明確,除了品種重量數(shù)目,還要有放置位置和流水清單,這樣才不會有人偷拿丟失;另外,最好配些人力拖車,兩輪獨輪都可以,這樣能節(jié)省人力。
一邊想著,聶塵一邊在紙上寫了一篇,密密麻麻,將自己半天來感覺應(yīng)該改進(jìn)的地方都寫了下來。
正凝神間,一絲香風(fēng)悄悄入鼻,香味清雅,帶有淡淡的薄荷味兒,在這充滿汗臭沉悶的貨倉里格外清新,聶塵錯愕的抬頭,差點與頭頂上一張挨著很近的臉撞個正著。
那張臉急忙抬起,由近及遠(yuǎn),竟是一張少女不施粉黛的俏容,彎彎眉毛小小嘴巴,瓜子臉上一雙大眼眨呀眨的。
少女穿紅衣,著綠裙,十六七歲的年齡,卻沒有一般小家碧玉的羞澀矜持,正迷惑的盯著聶塵手里的紙,眼眸不住的打量著聶塵。
聶塵慌張的起身,這年頭男女授受不清,自己初來乍到可別亂了規(guī)矩。
“你會寫字???”少女問,兩眼里都是好奇。
“南安來的人可沒見過會寫字的。”
聲音清脆,如黃鶯鳴于綠野。
“呃,隨便寫寫,就是對倉庫的一些建議?!甭檳m隨口答道,猜測這小姑娘是誰。
衣服干凈,身帶香氣,她肯定不是伙計。
“建議?你懂這個?以前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吧?”小女孩更奇怪了,歪著頭不住的眨眼睛,側(cè)頭又去看那張紙。
“科學(xué)?規(guī)范?什么意思啊,嗯,分門別類……都是你寫的?”
她眼泛異彩,眸子深處有閃亮的光。
然后她看到了聶塵肩上的傷。
少女噗嗤一下笑了出來:“你不是吃苦的人,怎么來這邊下死力氣?在家里讀過書嗎?”
聶塵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老子當(dāng)然不是干搬運的人,還受過高等教育,只是你特么是誰啊。
“荷葉,你又來貨倉干什么?不是叫你不要進(jìn)來嗎,這里面東西很多,你冒冒失失的捅婁子怎么辦?”
正無語間,一個語氣帶著鐵棒的聲音傳了過來,須臾間,翁掌柜那張撲克臉就映入了眼簾。
“爹,我是來幫陳叔忙的?!鄙倥闹钢搁T口文書的方向,文書遠(yuǎn)遠(yuǎn)的報以苦笑:“陳叔年紀(jì)大了,眼睛不濟(jì)事,你讓他記賬他看不清動作慢,我?guī)蛶退膊豢梢园。俊?p> “你就是想過來貪玩,去,回去,這里不是你能來的地方。”翁掌柜毫無情面的趕人,還用不善的眼色瞥著聶塵。
聶塵渾身一寒,心想關(guān)我屁事,你看我干啥?
少女噘著嘴走了,臨走還偷偷朝聶塵瞧了一眼,做了個頑皮的表情。
聶塵看著她離去的方向,還沒琢磨清這小姑娘什么意思,翁掌柜的撲克臉就截斷了視線。
聶塵滿頭黑線,老父親看拱白菜的豬一般就是這種眼神。
但天地良心,我根本來不及有任何想法啊。
我是來賺錢的,泡妞非我本意。
情急之下,他將手中的紙雙手遞向翁掌柜。
“這是啥?”翁掌柜瞪著眼。
“一點建議?!甭檳m老老實實的回答。
翁掌柜擰著眉毛看看紙,又瞅瞅聶塵,看了一遍,不置可否,但把紙折好,小心的收入袖中。
“下午你不用再這里搬東西了,去前面柜上找我,我另外安排事情給你?!蔽陶乒衽R走的時候道,表情依然刻板。
說罷,甩甩衣袖,邁著方步走了開去。
翁掌柜一走,洪升和鄭氏兄弟就圍了過來。
“你才來沒半天,就調(diào)你去柜上做事了?”洪升小眼睛里都是羨慕和驚訝。
“那小姐看上你了?”鄭莽著眼點不同。
鄭一官拍著大腿樂個不停:“我早說聶老弟是讀書人,沒說錯吧,看來翁掌柜喜歡你了?!?p> 喜歡我?
聶塵臉上陰晴不停,摸不準(zhǔn)去柜上呆在翁掌柜身邊,到底是禍?zhǔn)歉!?p> 仿佛聽到了聶塵的心聲,遠(yuǎn)處跟文書說話的翁掌柜扭頭看了這邊一眼,眼神嚴(yán)肅,落在聶塵身上如芒刺加身,看得聶塵小心臟跳個不停。
好在翁掌柜沒看多久,門口就進(jìn)來一人,將翁掌柜叫了過去。
來人錦袍綢衣,一身公子哥打扮,腰懸翠玉頭頂高帽,帶著兩個隨從壯漢,二十出頭搖一柄折扇,面容端正,身材碩長,看上去頗為神氣,只是臉色發(fā)白,有一種不健康的氣色。
“啊,少爺來了?!焙樯秃粢宦暎溃骸斑@是我們靖海商行的少東家,叫黃占,黃老板唯一的公子?!?p> 鄭一官等人連連咂舌,都說少東家不愧是少東家,那一身穿著配飾就價值不菲,夠得上伙計們扛一年的麻袋了。
聶塵心里不禁羨慕嫉妒,暗想自己穿越怎么不附身到這人身上,就沒有費神動腦經(jīng)賺錢的苦惱了。
越想越不是味兒,不禁朝那邊多看了幾眼。
只見翁掌柜對著黃占生硬的作了個揖,緊皺著眉頭,似乎對黃公子的到來不是很高興,那黃公子卻笑著說話,還吩咐一個隨從悄悄的拿出一個小箱子打開給翁掌柜看,翁掌柜的臉黑得幾乎要發(fā)紫,對箱子不屑一顧,還梗著脖子大聲回答。
“少東家,做人蛇傷天害理,我絕不參合!”
“這些金銀少東家請收回去,翁某不敢收?!?p> “別的掌柜也不會做這種生意,縱然利潤高到天上去,靖海商行也不會做!”
“少東家,以后不要再來說項,不然我稟報東家,請他來裁決做主?!?p> 少東家黃占也一直在說話,但聲調(diào)很低,翁掌柜嗓門比他大出很多,看上去就像老子在教訓(xùn)兒子一樣。
翁掌柜的聲音越說越大,震得黃占尷尬不已,對著翁掌柜的撲克臉強笑著又說了幾句,他似乎對翁掌柜頗為忌憚,不便強壓,訕訕的站了一陣,就掉頭走了。
翁掌柜送他出門,依然僵硬的作了個揖,轉(zhuǎn)過臉來時冷冷的全是冰霜般的表情。
洪升招呼幾人:“做事了,跟我們沒關(guān)系?!?p> 鄭一官覺得奇怪,問了一句:“洪哥,啥叫人蛇生意???”
洪升朝地上啐了一口:“沒屁眼的生意,就是販賣人口,把大姑娘小孩子當(dāng)貨物一樣賣出去,賣到倭國、滿刺加去當(dāng)牛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