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長清聽此話微皺眉:“楊家既然生意做得大,料想商鋪眾多,我們只到店采買就是,不必去主動招惹。”
孟尋不敢茍同:“那他們若是找上門來呢?”
“若找上門……”她看了看他們,“你和瀾兒從小跟劉叔學功夫,對付一些家丁打手,想必是綽綽有余的吧?”
孟尋松了一口氣:“我是怕師父您不準我們動手?!?p> “與人為善的確是經商之道,但也犯不著任由人找上門欺負。”
她只后悔這時沒有再補充一句:“不找上門切莫妄動?!?p> 那孟尋擺脫了“忍辱負重”之感,用不著畏頭畏尾小心翼翼了,他是個圖一時痛快不顧后果的主兒,失去壓制立刻原形畢露。
他去楊家店鋪采買水竹的時候,偏好死不死地碰上了上回那個舉刀吆喝的紅頭巾大漢,孟尋見他就分外眼紅,不由分說在店里大打出手,反倒是把原本不算大的事兒生生鬧到了臺面上。
結果水竹沒買成,孟尋揍了人,灰溜溜回來道歉,直教駱長清哭笑不得。
明日便是小風與那個小土匪比試的時間,若來不及,她唯有全都用楠竹來做骨架,但那樣的話,她內心對于勝負實在沒底。
她不能將失落展現(xiàn)在徒弟們的面前,卻也是遇到了難題。
天色已暗,還是無解。
門扉有人輕扣,打開門,見岳瀾抱了席子站在門口。
她一愕然:“瀾兒,你這是……”
岳瀾未留意她的驚異,從容走進去,把席子放到地上。
她跟著走進來,心內更疑惑,是他自己的房間睡著不舒服嗎,不舒服說出來就是,她可以跟他換啊,這樣直接進來算怎么回事?
但話又說回來,印象中這徒弟也不是十分嬌氣的人???
岳瀾沒顧得上抬頭,他把席子展開,認真地道:“我適才想到,我這竹席就是用水竹并排編制的,現(xiàn)成材料,還省去了風干的工序,只需要抽出來削一削再烘烤一下,但我不確定哪一片最好,還是得拿過來給你瞧瞧。”
原來是這樣,她輕吁了口氣,同時又驚嘆:瀾兒睿智,這主意解了燃眉之急。
岳瀾說完才抬頭看她,但見她如釋重負的表情,突然想到什么,頓時臉一紅,連忙站了起來:“師父,對不起,我絕沒有冒犯的意思。”
她抬手拭了一下額頭,微笑道:“該我說對不起,是我想多了?!?p> “讓你多想,也是我的過錯?!痹罏懝P挺端正地站在她面前。
她見眼前人額上亦全是細汗,習慣性地抬袖便要替他擦拭,而抬至半途,腦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些念頭。
她剛才為什么會緊張,因為眼前的少年已經長大了啊。
三個少年同歲,她虛長幾歲,又占了師父的輩分,一貫認為他們是孩子,可是,眼前人明明早就比她高了,他是個成年人了。
岳瀾從一個瘦小的孩子長成了眉目清朗的大人,竹青色寬袖外袍將他襯得孑然清傲,明明生了一雙淡漠的眼,可看向她時,透的是虔誠的光。
她忽而明了為何行走在街上總有姑娘會盯著他看,也陡然領悟到,她除了要盡作為師長的責任,還應保持男女之間該有的距離。
她在瞬間心思轉了幾轉,可眼前人顯然沒有她想的這么多,岳瀾帶著一絲不安望向她收回的手,輕聲道:“師父,你生氣了嗎?”
她知岳瀾心細,連忙搖頭:“我怎么會生你的氣,只是……夜已深,你在我房里恐不合適?!?p> 岳瀾微微垂眸:“是,是我草率了?!彼肓粝聛韼兔?,可此時不得不往門外去,“那我走了?!?p> 駱長清想了想,又叫住他:“你的席子我只怕要毀掉了,明日給你買新的,今晚……”她四下看看,一時順嘴想說把自己的被褥和席卷給他,而剛才想通的問題閃出來,又叫她立刻打住了。
只是話語陡然咽回去,她沒想好后話,一時間語塞。
岳瀾很少打斷她的話,便一直耐心等著,等了半晌不見后文,才答道:“不礙事,天氣炎熱,我搬條長凳去院子里乘涼,甚好?!?p> 院子里偶聞蛙鳴,岳瀾沒搬凳子,他就坐在井邊,看井里盈月可拘,他俯身以涼水撲了幾回面,而后摘一片葉,輕輕吹響。
他急于成長,想證明自己有用,可是今日才覺,長大的后果,是她開始疏遠他了。
曲聲悠揚,給在勞作的人帶來一絲清涼,叫她在疲憊中多了些慰藉。
只是一曲還沒吹完,有窗戶打開,一個棉麻枕頭丟下來,他不用抬頭,一揚手接住,聽孟尋倚窗大喊:“岳瀾你干什么,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還沒回話,旁邊的窗也開了,陸陵手握書卷探出頭來:“孟尋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你,師父也不必連夜趕制那紙鳶,你不幫忙倒罷了,怎的還抱怨呢?”
孟尋扭頭看他,挑起眉:“我這不是學藝不精么,幫不上什么啊,別說我,你不也沒去幫忙嗎?”
陸陵以書卷遮面,揚聲道:“少時論長幼尊卑,如今卻不得不添男女之別,正人君子之道,夜深月高,豈能入女子閨房?”
這話說完,樓下曲聲戛然而止。
孟尋瞪大眼睛想了一會兒,慢慢回到房間,抓起另一個枕頭重至窗邊,對著陸陵砸了過來:“不想干活就別找理由,什么男女長幼的,咱們打小跟師父一起長大,是一家人,何時在她面前還要顧及這些了,累不累???”
他說罷,“啪”的一聲關上了窗。
陸陵聳聳肩,向樓下道:“大師哥你吹得很好,與這夜色十足相襯,你盡管繼續(xù)吹?!?p> 說完輕輕掩了窗,在窗邊的案上又點了根蠟。
但院子里并沒有曲聲再傳來,岳瀾只是靜靜坐著,身影融入沉沉夜色中。
天剛亮,隔壁盧風鳴就來了,他著急想先試飛幾遍,好在心里有個底。
駱長清熬了一夜總算沒有白費,小風看見這只紙鳶,當即眼前一亮,甚贊不絕。
試飛幾回都很順當,用過早飯后,何小飛也來了,他來得氣勢洶洶,身后跟了幾個差不多大的小少年,看那類同的裝扮,不用猜,基本能斷定他們是同行。
這些小土匪平時飛揚跋扈慣了,一來六渡街就大呼小叫,惹不少人圍觀,便有好事者來了興致觀看。
正是清晨,街道上店鋪將將開門,道路兩旁的攤販沒出來,行人還不多。
急于顯擺的兩人懶得費力,就在附近尋了個寬闊地兒,當街就要比試。
何小飛的紙鳶大家見得多,陳家中規(guī)中矩的紙鳶不足以再讓他們驚艷,但若想輕易勝過,卻也不大可能,越是常規(guī)的東西,越是保險。
而待盧風鳴將紙鳶拿出來,卻頓時引了一陣嘈雜。
人們看到的那紙鳶,與何小飛手中瘦燕有些相似,卻又不盡同,因它不是一只燕,而是兩只,合二為一共用一對翅膀,頗有比翼同飛之意。
繪圖與他那藍鍋底同色,也畫了祥云圖紋,可一眼看去,圖紋卻絲毫不單調,待仔細審之,卻見那圖紋上下是顛倒對立的,正圖與倒圖相輔相成,雍容又不凌亂。
這紙鳶與陳家的傳統(tǒng)藍鍋底硬翅瘦燕看似同源,卻每一步都有所改進。
何小飛也有些驚異:“你這個叫什么?”
盧風鳴向駱長清看看,回答:“這個叫做‘正倒圖藍鍋底硬翅雙燕?!?p> 何小飛當即心中一凜:“這是沖我來的,還是有意挑釁陳家?”
人群中仍在竊竊私語,顧掌柜率先發(fā)表看法:“‘比翼雙燕子,同命相依依,雄羽映青彩,雌衣耀紫輝’,長清齋這個別出心裁,若論觀賞性,已經勝了?!?p> 圍觀者有人贊同,也有人持觀望態(tài)度,而與何小飛同來的就不樂意了,他們張牙舞爪地喊:“好不好看這回事兒,每個人的眼光都不同,怎么比?”
“便是審美各異,但工藝之精湛美丑,總歸有高下之分,還是有評判標準的,長清齋的雙燕從繪畫到形態(tài)都奪人目光,大家又不瞎。”顧掌柜回道。
周遭有不少百姓點頭,這顧掌柜開書畫坊,本身就畫得一手好畫,他的審美眼光,還是有些權威的。
何小飛不服,自恃說不過讀書人,悻悻扭頭,朝盧風鳴道:“比誰好看沒有用,斗紙鳶的樂趣,還是在‘飛’上。”
他對陳家紙鳶的放飛有十足的信心,瞥瞥盧風鳴的雙燕,心想越大的紙鳶越不容易飛,待會兒就有你丟臉的時候了。
盧風鳴的確不大有底,可是駱長清向他投來一笑,笑容中頗有自信,他被那笑意感染,也就毫無畏懼了。
風入長街,駱長清撿起一片落葉,向上拋去,落葉緩緩漂浮慢慢落地,她轉身一指:“風向自南而來,逆風拉線。”
兩人同時將紙鳶脫手,看它們逐漸上升,何小飛的紙鳶爬得快,很快已至房頂高度,盧風鳴這只尚且悠哉悠哉,若閑庭散步緩緩而起。
圍觀者一看,皆似早有意料般,嘆道:“比不過,才是正常?!?p> 何小飛得意,已露出譏諷的笑。
盧風鳴有些著急,卻見駱長清頗為淡定:“風力不夠,稍等片刻。”
他便不急了,耐心按照指示,時而提線時而放線,好不容易,紙鳶飛過屋頂,但另一只已升至二層閣樓了。
何小飛笑意漸甚,正欲出言羞辱一番,又覺衣袂輕翻飛,他更喜:“風大了,你肯定追不上?!闭f罷急急放線,紙鳶果然隨風一下子竄了老高。
盧風鳴不急不慢,穩(wěn)穩(wěn)放線,紙鳶循序上升,雖然用了不少時間,但趁著變大的風力,也追趕上了對方的高度,兩只紙鳶不相上下,皆暫留了上空。
這個間隙,路人看不明白,開口問:“既然都能飛得這么高,又如何來評定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