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盛東炸貨店的老板明顯胖了,臉上的皮膚都撐得變了樣,頭也不抬的說:“來點啥?”
齊傳笑了,賣相上,還是那樣秀色可餐,一點沒變:“老板,來一斤大排,四個雞脖,呃….先這樣?!?p> 老板抬眼看了看,一轉眼又盯著莫非看了許久,沒辦法,這種小炸貨店,很難有這種級別的美女光臨,哼哼唧唧的說:“面熟啊兄弟?!?p> “行,還有印象!”齊傳點了點頭:“嫂子呢?幾個孩子了?”
老板抬起頭仔細端詳,過了一陣,把口罩往下一拉,咧開了嘴:“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弼馬溫??!”
這個梗是當年齊傳給老板留下的一個專屬笑話,當年每次回家得了生活費,齊傳就帶著老鳥老獸幾個兄弟來這大塊吃肉對瓶吹酒,跟老板混的很熟,有一次小店里的小電視上正播西游記,那一天也正好是衛(wèi)生部門頒布新政策條例,所有餐飲行業(yè)的當廚,包括售賣,必須戴口罩帶廚師帽,之前可都是光溜溜的一張大臉。結果齊傳他們一到店,乍一看沒認出老板來,撲頭就問:“老板呢?換人了?”
當時的小電視里,正播到取經(jīng)路上孫悟空在妖精面前報出齊天大圣的名號,那妖精剛要說話,老板好死不死恰逢其時的把口罩往下一拉,電視上的妖精哈哈哈一笑,在一片驚訝的寧靜中說出了老板剛才說的那句卡著點的名句: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弼馬溫??!
這句話就這么留了下來,愈久彌新,成為了經(jīng)典。
齊傳開心了,往昔的感覺一下子回到身上“你現(xiàn)在可不是弼馬溫嘍,緊攔慢攔攔不住你追趕天蓬元帥的腳步了?!?p> “你倒是沒啥變化啊!胡子挺帥!”老板用下巴甩了甩,眨巴著眼睛小聲問:“弟妹???”
“你覺著呢?”齊傳也眨巴眨巴眼睛,翹起嘴角。
“嘿!齊大缸子就是有道!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老板大嘴一咧,說的話很不合時宜。
“倒什么糞呢,會不會說話???”齊傳皺著眉瞪著老板:“這頓白吃了!”
端起盤子轉身來到小桌旁。
“要不還能怎樣?你畢業(yè)后吃我這幾次我哪回敢收錢?”老板思索了一下:“不對!實習那會也沒給錢!”有點忿忿的樣子。
兩人走到小桌旁,齊傳把盤子擱好,莫非剛要坐,齊傳喝住了她:“別動!”莫非一愣,齊傳轉身在另一張桌上拿過餐紙,一邊擦凳子一邊說:“這個破店沒別的好處,就是特么油水大!我都坐不下去,你還真大咧咧?!?p> 莫非紅著臉一笑:“我沒注意?!?p> 齊傳大馬金刀的一坐,氣勢恢宏輕車熟路的呼喝:“店家!上酒!”
莫非看著齊傳:“還喝酒???”
“怎么?來點?”齊傳瞇著眼問。
莫非瞪著眼嘟著嘴,頭搖的跟租的似的。
“這么好的肉,這么好的天,這么好的美人,此情此景,無酒無花,怎堪此良辰?”齊傳拽了幾句:“花不花先不說了,酒是必須的!”
老板立刻開了兩瓶啤酒。
“拽文!果然跟理科有仇?!蹦潜梢暳她R傳一眼。
“都是內(nèi)部矛盾,文理雙科都是一個階級嘛,說來大恨滔天,但總有一天會消化了的,這不,我現(xiàn)在就指著理科騙錢了嘛!”
齊傳不要臉的瞎白活。
莫非噗呲一笑:“真不要臉,騙錢都騙的理直氣壯的?!?p> 莫非看了看老板,轉臉又嚴肅了一下,盯著齊傳,馬上又漫不經(jīng)心拿腔拿調(diào):“女朋友不少啊,還一個比一個漂亮?”
齊傳抬頭一笑:“到你就到頭了。”
莫非又是一愣,臉一紅,罵道:“呸!不要臉?!?p> 一低頭:“誰是你女朋友!”
“你讓這么叫的嘛!”齊傳假裝委屈地說:“要不還叫碼子?”
莫非兇著小臉拿筷子作勢要戳齊傳的眼,齊傳一躲,嘿嘿直笑。
“怎么這么好吃?。??”入口之后,莫非瞪著眼睛看著齊傳,驚異的叫起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方城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
說完大口吃起來。
齊傳一笑,剛要說話,那邊老板接過去了:“嘿!弟妹就是有眼光好口條!一嘗一個準!”老板頓時飄了起來:“我這個店,我這個方,不是吹,吃過的沒有一個不說好的!”
拿大鑷子指著齊傳:“你對象之前還要加盟我,想合作推廣呢!”
莫非一邊往嘴里塞著肉,一邊抬眼看著齊傳,似笑非笑,面帶紅霞。
齊傳咕咚咚牛飲了幾口,拿瓶口對著老板笑罵:“說你胖你還買減肥藥去了,也就我們這些星斗小民三月不知肉味跑來過過癮,莫程序員這類高端商務人士,騙不了幾次錢!”
“有本事別吃!要么給錢,一嘴油還嫌鍋漏!”老板笑著罵回來。
兩瓶啤酒喝下去,齊傳其實沒吃多少,他喝了酒不愛吃東西,說實在的,回來這里吃這頓肉,無非是情懷使然,第一口下去,那種味道就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回憶的大門,那種順著味道涌出來的往昔感,讓人懷念,但真讓他放開了吃,無非就是一種好吃的食物,也就只是好吃而已。
倒是莫非,一股腦連肉帶雞脖吃了個干干凈凈,要是不顧忌形象,估計連渣都蘸著舔了。老板在那邊用大鑷子晃著幾塊大肉:“怎么樣?好不好吃?過不過癮?弟妹再來幾塊?”
莫非小小猶豫了一下,然后連連搖頭:“不用不用了,飽了,真的?!?p> “想吃就說,讓他炸點熱乎的?!饼R傳探著頭關切地說。
“真不用了,這么大油也不敢多吃。”莫非似乎有點大快朵頤的罪惡感。
“你又吃不胖!”齊傳叫道。
“油多了也不健康啊?!绷⒖逃指杏X這話當著老板面不太好。
齊傳笑了:“吃的油嘴滿腮的,還指責人家不健康?!?p> “我是說吃多了不健康?!蹦怯痔崞鹫{(diào)門:“確實好吃!”
在老板的客套中,齊傳和莫非連連擺手謝過老板告別,又來到馬路邊。這次齊傳沒再掐著莫非脖子押過去,而是謹慎的拉著莫非的一指頭袖子,緊緊捏著,左顧右盼的過了馬路。
“你下午去哪?”齊傳心跳咚咚的問,生怕有一個不如意的回答。
莫非慢悠悠的走著,把手中的餐紙扔到垃圾箱,又從緊繃的牛仔褲口袋里抽出一疊濕巾,扯出一張給了齊傳:“嗯……我沒事….”
“那你跟我去操場轉轉吧,我青春的另三分之一是在那兒?!饼R傳往一個方向一指。
“好!你還要給我講一個波瀾壯闊的鬧??!莫非小興奮的笑著?!?p> “是一個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鬧劇!”齊傳也笑著,全身放松了。
他知道這種感覺會像毒癮一樣久久纏著自己不能割舍,他還知道自己這是在以身試險,并且更知道,這對莫非是極大的不公平,甚至是一種傷害,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如果再也不見莫非,若干年后,如果再到方城,他可能會撕心裂肺的痛苦一番,但那只是他自己的苦,自己痛,至少莫非不會,或者說至少不會長久的痛。
沒辦法,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愿不遭雷劈。
方城醫(yī)學院的操場,十年過去竟然還是那么破敗不堪,時間似乎在這片操場上凝結了,綠色鐵絲網(wǎng)內(nèi)籃球場的塑膠場地依然遍體鱗傷,隔壁足球場跟籃球場比起來更慘,像極了斑禿病人的腦袋瓜子,幾叢戰(zhàn)戰(zhàn)兢兢顫顫巍巍的綠色,好像沙漠中的燈籠草,隨時會有一陣風來把他們帶去遠方。
“還是原來的配方啊…..”齊傳無奈的笑笑,指著操場:“看!多可憐的草坪?!?p> 莫非也笑了。
午后的陽光慢慢地變得溫馴,在一排粗壯高大的速生楊樹下,有著一片不大不小極為珍貴的翠綠色草坪,斜斜的角度。
幾條長石凳顯眼的坐落在上面,遠處有幾對留校的小鴛鴦,旁若無人的糾纏在一起,不時唧唧咯咯的傳來笑聲,氣氛似乎有些尷尬。
齊傳拿手中的濕巾擦了擦長石凳,拍拍說:“坐這?!?p> 莫非安安靜靜地坐了上去,一陣風吹過,腦袋后的馬尾搖曳生姿,大大的眼睛流光溢彩,一動不動的看著前方,靜靜地,像一尊活體雕塑。
齊傳一剎那間竟然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坐上石凳,躊躇片刻,還是一屁股坐在了草坪上。
“你怎么坐地下啊?”莫非俯下腰,支棱著下巴問齊傳。
“習慣,習慣了?!饼R傳一臉通紅。
莫非還是笑笑,又正臉道:“沒少帶你那些小女朋友來這兒吧?”捂了捂嘴,臉上淡淡的一絲笑意。
“從來沒有。”
齊傳直勾勾的看著遠處:“這個地方只屬于我自己?!?p> 齊傳拔了一根草,含在嘴里,仰身躺下:“這里是我在學校時期的的精神源泉,力量之谷,是我的私人空間?!?p> “這里平時人可不會少啊?!蹦撬南驴纯矗骸澳阕约簛磉@里,不無聊嘛?”
“不是那個意思,也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想靜一下了,我就來這里,不管周圍多少人,與我無關?!?p> 齊傳又看著天:“主要是身邊沒人,心里不裝事,也不用說話,也不用笑,不用哭,甚至不用想事?!?p> 齊傳堅定的看著周圍,深沉的說:“每次坐在這里,我都會漸漸進入到一種忘我模式,真正的忘我模式?!?p> 微風蕩起,高大的楊樹,葉子發(fā)出窸窸窣窣細小而又極具提醒意義的聲音,仿佛在誘惑著什么。
“那邊?!饼R傳沒有看那個方向,但仍然指著說:“那座黑乎乎的山,叫倒旗山?!饼R傳緩緩提起脖子:“傳說古時候,有一個將軍,帶著五千多人,在那里打了一場慘烈的防守戰(zhàn)?!?p> 吐出嘴里的草,齊傳舔了舔嘴唇說:“相傳,五千多人無一生還,將軍最后一個,擎著旗,敵人千軍萬馬的沖上來,他戰(zhàn)到最后一刻,為了不讓旗倒下,他把旗插到自己的肚子里,自己倒下,旗幟還在挺立著?!?p> “很悲壯吧?”齊傳微微一笑。
“嗯,是很悲壯,我也大約聽過這個故事?!蹦怯洲D頭問:“這跟你有關系嗎?”
“一毛錢關系沒有。”齊傳咧著嘴:“只是我一直想爬上去看看,看看當年英雄戰(zhàn)斗過的地方?!?p> “一直沒去成?!?p> 齊傳右手擋著陽光,往山那邊看去:“誰沒有個英雄夢呢?”
莫非看著齊傳:“是不是你們每個男人都有英雄夢?”
齊傳沉吟了一會,抬起頭:“對!每個人都有,每個男人!”
“每個男人?”莫非有點不服氣地說:“那女人呢?”
“女人?女人不用!女人天生就是英雄?!?p> 這句話似乎讓莫非有點莫名的感動,呆呆地看著山的方向,那座黑乎乎的大山巍峨無言。
“我喜歡女人?!?p> 齊傳看了一眼莫非:“甚至崇拜女人,或者說崇拜女性?!蓖A送S终f:“但我不了解她們,甚至不理解。”
“女人是男人一輩子的迷,永遠解不開?!笨粗?,齊傳想到了許多。
在女人的心里,男人是怎樣的一種存在?有什么存在的意義?是生存的依靠?是生命延續(xù)的一半工具?還是開啟女人心里的鑰匙?還是那把鎖?齊傳以前以為自己很清楚這些問題,離婚后,或者說知道前妻出軌以后,齊傳才明白自己原來一無所知。
“文科生!”莫非笑了:“別試圖理解女人?!?p> 看著齊傳:“她們不是用來理解的?!?p> 莫非站起來,和齊傳并肩站著,指著山:“有這腦子,你還是為這座山和你的英雄發(fā)揮一下文科生的特長吧!”
一轉眼看著齊傳:“寫點什么,或者做首詩?”
齊傳一下子愣了,他還真從沒想過為這個一直以來心中認定的英雄做點什么,哪怕做個順口溜。
“還真讓你說著了,這事我怎么沒想到?”齊傳笑起來。
“那就做一首?”
“做一首?”齊傳也看著莫非笑:“那他娘的就做一首!”
莫非嘟著嘴白了齊傳一眼:“正經(jīng)點,對待英雄就這態(tài)度!”
齊傳沒接話,深深吸了口氣,遠遠地望著山,中氣十足的大吼:“遠看青山黑乎乎!”
噗呲,莫非笑了:“你正經(jīng)點啊!”
“正經(jīng)著呢!”齊傳嚴肅的說:“上頭細來下頭粗??!”
莫非錘了齊傳一肩膀。
“有朝一日爬上去?。?!”齊傳徹底大喊。
莫非無奈了。
靜靜地,有一陣。
莫非似乎不抱希望讓齊傳說點正經(jīng)話,而齊傳也瞪著眼,看著遠處的大山,一時間,連遠處的小情侶也沒了聲息。
齊傳放松了,不再提著氣,彭勃雄峻的樣子,眼神柔和而又深邃,呆呆地皺眉,輕輕的說:“又掬黃土化鬼哭?!?p> 莫非呆住了,一剎那間,他被齊傳的第四句詩擊中了一般,看看遠處,又看看齊傳,似乎在一瞬間感受到了文字的雄渾之力,身臨其境體的會了那種詩意的澎湃,輕輕皺起眉頭,無限感慨。
莫非思索了一下,用極為輕的聲音念:“又掬黃土化鬼哭….”
看著齊傳,竟然有些激動的眼圈發(fā)紅:“你…..寫的真好?!?p> “這是說得好!”齊傳活泛起來,他不想氣氛這么壓抑:“說跟寫不同的?!?p> “把說的寫下來不就一樣了嘛?”莫非問。
“有些可以,有些不行?!饼R傳沒多解釋。
“好了,幾句順口溜,能不辱沒英雄算不錯了?!饼R傳又躺下:“別光套我話啊,說說你唄,閑來無事的?!?p> “我挺喜歡聽你說…..真的?!蹦呛苌平馊艘獾恼f:“跟你的那個大腦袋里邊的東西相比,我這里邊空空如也”莫非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
“也沒有什么可以講述的,也凝練不了文字,表達不出來?!?p> “活到這么大,我的生活經(jīng)歷幾乎是死水一潭。”莫非搖搖頭,似乎想擺脫那些根本不用擺脫的東西:“小學,中學,大學,然后就工作,簡單,簡單的像一個人坐公交車?!?p> “挺會遣詞造句的嘛,作為一個理科生?!饼R傳說。
“其實我不偏科,我也很喜歡文學類的東西?!?p> “可惜我對理科理解的更深?!蹦怯悬c無奈:“只好學他了。”
“左右腦一樣發(fā)達,少見的天才?!饼R傳看著自己的手,馬屁跟上。
前方一對小情侶發(fā)出了劃破長空的驚聲尖笑,不知道小伙子說了個什么笑話。
“那你跟你那些小女朋友都去哪兒?”莫非又開始八卦:“這地方挺合適的。”
“女人都喜歡探討這些無聊的問題嗎?”齊傳有點無奈了:“而且,什么小女朋友,都比你大!有的比我歲數(shù)都大,現(xiàn)在……”
齊傳雙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都這么粗了!”
“你怎么這么說人家?!蹦亲隽艘粋€夸張的表情:“當年可是不是都愛的死去活來的?”
一怔又轉眼說“有的?看來還真不少!”
莫非笑的不太自然。
“真能琢磨字眼!”齊傳忿忿的說:“那只是一個修飾,有一個也是‘有的’,一百個也是‘有的’!”
“那是一個還是一百個?”莫非不依不饒。
齊傳看著莫非:“你挺能挑話的??!把我套了一個干凈!”
“我可沒那么大能耐,這是你們文科生的事。莫非又云淡風輕起來?!?p> “再多也是小孩子皮打皮鬧的,現(xiàn)在想起來,無非就是笑笑,一瓢的激情而已,潑出去就沒想再收回來。”
莫非還是淡淡的笑著,不再發(fā)表意見。
齊傳躺在草坪上,兩瓶啤酒不至于醉,但也有些迷蒙:“我其實什么科也不屬于,我是……醫(yī)科。”說完又有些慚愧,這些年,可以說堪堪只學了點皮毛。
“對了!”齊傳忽然斜支棱起身子來,動作大的有些突兀:“你是程序員對吧?”
“嗯?!蹦屈c點頭?!霸趺戳耍俊?p> “那你一定會寫程序嘍???”齊傳問得很不在點子上。
“那是我的工作呀!”莫非疑問的看著齊傳。
齊傳突然有了一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