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明山的確如徐延說的那樣。遠遠望著,心里頭便是熨帖的清涼。
弘慶帝叫他們送到山腳下就回轉(zhuǎn),嘉王想讓人用轎輦送他上去,他執(zhí)意不肯,嘉王也沒辦法,只能叫李謂言仔細扶著些,再多嘮叨兩句,便被弘慶帝舉了拐杖要攆走,嘉王方才作罷。
弘慶帝犟的很,寧可自己慢慢踱步,也不肯讓李謂言扶著,直道:“來此處就是尋個自在清凈,這樣緩行其間,累了就歇,歇好再走,咱們又不趕著去做客,急甚?!?p> 李謂言直笑道:“是了是了,您說的是?!闭f話間還將兩手背到身后,表示絕不上前去扶,弘慶帝滿意地哼了一聲。
“這山里頭景真好看,你聽聽,那鳥雀都比在宮里叫的清脆動聽些?!鄙介g小道上,只有一老一少的身影。弘慶帝停住,長舒胸中一股濁氣,只覺萬物而生的自然之氣沖入脾肺,更有生機。
“真好,這地方真好。”弘慶帝贊不絕口,“早先竟沒來這出寶地,可惜可惜?!?p> “陛下這是同青明山一見如故了,早先去的那些地方,怕是要失寵嘍?!崩钪^言笑道。他一直不怎么害怕弘慶帝,除了罰他抄書,不逾矩的玩笑還是敢的。
“放眼京城內(nèi)外,青明山當(dāng)屬第一?!焙霊c帝是真心喜歡這塊地方了,都管不上李謂言的玩笑。
的確是個好地方,綿延兩百里的一片青翠碧玉,時值金秋,樹木挺而不萎,或有花草,以飾驚動輕活。微風(fēng)徐徐而來,清泉涓涓以流,溪流有陡緩,陡處擊石,水聲泠泠,緩處則潤澤無聲,靜默顧自而行。蟲鳴鳥啼,歌于自然,人行其中,花葉不驚,山中多有怪石,猶如神來之筆,拾土階緩緩而上,心中愈發(fā)開闊放松,本以為人之一生,所求富貴無憂即可,漫步于此人間勝境,方覺所得不拘束,便諸事可拋。
弘慶帝年紀大了,縱然起初一時興頭正足,走了二三里,但還是緩緩卸下勁兒來,走走停停。
“這水清甜,好水好水,拿這個水煮茶,才不負茶意呢?!崩钪^言還沒看著呢,弘慶帝就已經(jīng)捧了一鞠身邊的清泉,就著手喝了一口。
“陛下,您可不能喝這些涼的,要是鬧肚子可怎么好?”李謂言蹲下身,看著弘慶帝,像哄孩子似的哄他。
弘慶帝瞪了他一眼:“哎呀,你這孩子,別叫教的迂腐起來了,早些年行軍打仗的時候,別說這干凈的清泉水,真正沒水喝的時候,就是泥水有的喝都搶著喝,怎么,這在皇城里當(dāng)了些年的皇帝,就嬌氣起來了?”弘慶帝氣的胡子一抖一抖。
“好好好,那也不能多飲,您也教給我們,人總得學(xué)著克制自己的欲望,過則貪,貪則生妄念,妄念則起事端。那您已經(jīng)喝了,就別再貪涼,咱們裝一些放在水袋里帶走,一會兒到了,我給你煮茶喝也是一樣的?!崩钪^言細言溫聲道。
“那……那再喝一口?真的好喝!來來來,你也嘗嘗。”弘慶帝眼巴巴地望著李謂言,手指比個一,李謂言幾乎要扶額,滿臉無奈,又不敢說急了他:“好,那就喝一小口?”
得了允許的弘慶帝喜滋滋,才不管那么多,又是鞠起滿滿一捧,李謂言還來不及阻攔時就“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喝下去還大喊一聲:“暢快!”
這兩年陛下丟開政事后,越發(fā)孩子心性起來,今年更甚,還頗有了小孩子耍無賴的味道。李謂言哭笑不得,趕緊道:“陛下,那歇夠了咱們就繼續(xù)走吧。靜廬已經(jīng)不遠了。”
太子為了讓老父住的舒服些,提前叫人在這里做了個靜廬,里頭一應(yīng)所需物品都叫人備好,細致入微,怕他們不認識路,提前還讓李謂言來認了路。
“我想先到徐延當(dāng)時住的草屋去看看?!边@回弘慶帝是極其認真地說,這讓李謂言都愣了一下。
徐延已經(jīng)在半年前駕鶴西去。
徐延于李謂言而言,是他的恩師,如父如師,有大智慧,對他影響更是深遠。
但于弘慶帝而言,是他的那個時代已經(jīng)慢慢結(jié)束了。
從前一起并肩的兄弟,老的老,去的去,往日同生共死豪言壯語尤在耳畔,如今已是曲終人散故人難回還。
兩個人都沉默了沒再說話,李謂言不知道草屋的位置,弘慶帝卻記得,他還記得當(dāng)時徐延同他炫耀起來,跟他說了草屋的位置,還同他說以后他也可以來這里小住,當(dāng)時還是借故笑話他,成日里就知道政事政事,一點都沒有人生意趣。
他近一個月來時常夢見自己來了這草屋,夢里只有自己一個人,獨自一遍一遍走那條徐延指給他的路,進了草屋。
一直到日頭偏西,弘慶帝終于看見了那個夢里看了無數(shù)遍的草屋。
那是徐延在山里頭住下的時候找到的一個從前獵戶留下的茅草屋,徐延做了修整,用籬笆圍了個小院子,還找了幾塊木頭,自己敲敲打打的刻了個草屋的牌匾,和兩扇極不像院門的院門。雖然小且簡陋,但不難看出當(dāng)時的模樣,瞧見主人超脫世俗的閑云野鶴之心。
這院子已經(jīng)有十年了,門口的蛛網(wǎng)已經(jīng)結(jié)的層層疊疊,灰塵已鋪的很厚,夾著陳腐的朽木味。李謂言小心翼翼地“推”開院門——與其說推,不如說端。弘慶帝走進去,小院里頭無人搭理,辟出來的菜田已經(jīng)被蓬勃生長的野草占據(jù),草屋的頂已經(jīng)破陋,便是屋子也要岌岌可危。沒了主人的打理,這是盡顯破敗地氣息。
弘慶帝沉默著,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最后駐足在院子外那塊匾額上。
李謂言跟在身后出來,也默默無言。
“徐延走時,同我說了句話?!绷季茫霊c帝突然開口,帶著些追憶的縹緲,“他說,他此生最不悔的是做我的兄弟,最后悔的,卻是做了我的謀士?!?p> 李謂言有些不解,歪頭看向弘慶帝。
“開業(yè)者比之守業(yè)者,終歸是要付出些沉重的代價?!焙霊c帝聲音悠遠,“可我有了江山,徐延失了他心中的山水。不止他,還有顏丙已,武紀望他們,隨著我從潛邸殺出來的這些人。舜州的時候都是自家兄弟,可千辛萬苦拼殺到了京城,便得成了君臣。那逍遙暢快、舉杯痛飲的日子,已然如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