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臺原本是個渡口,后來因為往來便利而形成集市,人們慢慢向集市周圍聚集,最后從村落逐漸發(fā)展成為市鎮(zhèn)。
義軍渡河地點安排在城市上下游一到兩里的地方,按照哈赤虎的說法,這樣登陸時可以少損失些船只,至于人命……從來不在他考慮范圍之內(nèi),拜火教目前最不缺的就是人。
辰君等人一路邊打邊行,小心翼翼,一個時辰之后,終于到達云臺集鎮(zhèn)外圍。
逛完這段路,太平時節(jié)只要一柱香時光。
辰君平生第一次見到城市,這里的房子比村里大、高、漂亮,街道兩旁有青磚壘砌,路面都用小石頭子鋪好、壓實,一眼望不到頭。
一眼掃過,臨街房屋門前掛著各種招牌,還有酒望、錦旌來不及撤回,可以想象平日的繁華景象。
如今卻是滿目瘡痍,地上東倒西歪地躺著數(shù)不清的尸體,有的滿身血血污,有的皮焦肉爛,有的干脆支離破碎,連個人樣都拼不出來。
集鎮(zhèn)始于便利,沒有圍墻,只有周軍支起的成片“鹿角”,“鹿角”后方就是敵軍防線,狹窄的路口堵了好多人,“周”字大旗已經(jīng)殘破不堪,但依舊倔強地挺立不倒。
辰君等人到位后,受命原地休整,看著己軍人馬沖了好幾次都被打回來,死傷慘重,心里恐懼更甚,各個暗自忐忑。
沖鋒都是以隊為單位的,幾個回合下來,終于輪到辰君這邊。
“弟兄們!立功的時候到了!火焰真神降臨!跟我上,砍斷對面大旗者賞錢一萬!”什長嘶啞著嗓子高喊,帶頭沖出陣地。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適應(yīng)”,眾人這時已經(jīng)頭昏腦漲,想也不想,緊隨其后,殺了出去。
箭矢迎面而來,看著稀稀拉拉,卻總有倒霉鬼被砸倒,幾個呼吸間,原本臃腫的隊伍便瘦了一圈。
辰君跟在隊伍后方,手中沒有兵刃,只是緊緊捏著藥囊,神情恍惚。
周圍箭雨紛飛,她能幸免全靠父兄在前方用盾牌格擋,但情勢越來越緊迫,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盯緊前方,有些自顧不暇。
距離在不知不覺間拉大,沖到半途,辰君已經(jīng)孤零零地跑在隊尾。
陳滿爺仨數(shù)次回身,但只要向前沖,間距便又會再次拉大,常勝等人嘗試著放慢速度,等待妹妹,卻立刻遭到身后軍法隊的警告,險些被自家人射死。
“快跑!跟上!”常勝大喊,剛一回頭,下意識支在身前的藤編盾牌上就挨了一箭,箭頭直接透過藤牌,距離腦門僅有數(shù)寸,嚇得他臉色煞白,趕緊貓下腰,拼命向身后小妹揮手。
辰君腰肢酸軟,一陣陣無力涌上心頭,她很害怕,恍惚間卻又覺得周遭一切似乎與她毫不相干,雙腿在拼命向前倒換,周遭景物變化,前方有晃動的人頭,眼前時不時有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閃過,水牛、媒婆、娘……
“咚咚咚……咚咚……”一陣戰(zhàn)鼓聲響起,好像并不在戰(zhàn)場上,直接發(fā)自心底,并沒有多么響亮,卻撥開周遭紛亂復雜的聲音,清楚地傳到耳邊。
辰君下意識地向左邊看,不遠處一只半透明的狐貍型小獸正在腳邊同步向前奔跑。
“呀?”
她險些驚呼出來,這般美麗的小東西怎會出現(xiàn)在如此殘酷的地方?她想也不想就要朝小獸所在跑去。
“方向偏了,你的隊伍在前方,在這里亂跑只有死亡一個結(jié)局。”一個不帶情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辰君猛地回頭,驚得險些摔倒。
一個身穿靛藍色長袍的身影出現(xiàn)在身旁,幾乎與她肩并肩向前奔跑,斑白的長發(fā),身形挺拔,皮膚白皙,臉上扣著一張面具,色彩濃烈。
最讓辰君驚奇的是,硝煙滾滾、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上,這個人竟然一塵不染,一路疾行幾乎足不點,輕飄飄仿若神仙。
“你是誰!”辰君鼓足勇氣,拼命地大聲喊。
“不用這么大聲,我聽得很清楚,既然你覺得我是神仙,我就是神仙?!泵婢呷苏f著連續(xù)出手,將兩枚飛來的箭矢彈飛,動作干凈利落,而且出手精準到駭人聽聞。
“神仙?”終于有一種情緒,在恍惚中占據(jù)上風,她很驚奇。
“怎么?我不像么?”
辰君不置可否,繼續(xù)向前跑,朝她飛來的箭矢再次被面具人伸手彈開。
“你是士兵,為什么不拿刀劍?”那人開口問。
“我是醫(yī)官,治傷,不殺人?!背骄髲娀卮稹?p> “在戰(zhàn)場上不殺人就會被人殺?!?p> 辰君想要反駁,可是腦海里浮現(xiàn)出水牛和媒婆的慘相,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看到她黯然的表情,面具人忽然改彈為捏,瞬間接住一支利矢,隨手揮出,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呼。
辰君目睹他神乎其技的手段,整個人呆若木雞,一時間連向前奔跑都忘在腦后,“你真的是神仙?”
“我能隨手殺掉一整隊人,你說呢?”
辰君神色數(shù)變,最后咬住嘴唇鄭重地搖搖頭:“不,你不是神仙。”
“為什么?”
“神仙救人,不殺人!”小姑娘斬釘截鐵。
面具人顯然沒有想過這個答案,聞言一愣,這時又有箭矢飛來,他忽然伸出手掌,電弧飛舞間,那根利箭竟然瞬間化為齏粉。
辰君驚駭莫名,向后倒退兩步,喘息良久方才咬著牙再次高呼:“神仙救人,不殺人!”
“唉……”面具人長嘆一聲,突然消失在視線中。
辰君只覺脖子后面一緊,整個人被提了起來,周圍景物飛速變化,只一眨眼,雙腳落地,竟又緊緊地跟在父兄背后。
“有時候為救人便要殺人?!蹦菦]有情緒的聲音再次出現(xiàn)在耳邊,辰君左右張望卻哪里還有那面具人的蹤跡。
“香君!干嘛吶!別東張西望,快跟上!”前方傳來老爹的聲音,危機時刻連本名都脫口而出。
辰君一愣,聽到這個大半年沒人呼喚的名字,竟然有些陌生,她來不及多想,趕緊咬牙跟在父兄身后,繼續(xù)向前跑去。
那人真的是神仙?思緒仍舊凌亂。
越往前走,箭矢就越密集,好在隊伍被壓得抬不起頭,行進速度變慢,辰君被兄長死死護在盾牌后面,一時倒也沒有大礙。
只是藤牌的作用隨著距離拉近越來越小,到五六十步的時候,基本上只能起到緩沖作用,聊勝于無,箭簇可以輕易穿透防御,給盾牌后的人群造成殺傷。
“噗!”陳滿左肩中箭,力道不小,扎得他身體猛地向后栽歪,慣性后退出好幾步方才一跤跌倒。
本來與他聯(lián)為一體的環(huán)首刀和盾牌拿捏不住,被一左一右撇在爛泥中。
辰君和常勝看到老爹倒在泥里,趕緊舉著盾牌過去將他護住,一邊攙扶起他一邊向左右張望,想要找個隱蔽的地方先行救治,常青也很快趕了過來。
“啪!”香君起身張望,剛一探頭上就挨了重重一擊,鮮血沿著腦門流下來,遮蔽視線,印象中那是一條黑得發(fā)亮的馬鞭。
她似乎有些麻木,沒有感覺到劇烈疼痛,抹去頭上血跡,只見一匹高頭大馬正在幾人身后打轉(zhuǎn),帶著鮮血的馬鞭抓在一個金甲大漢的手中:那人紫銅色的面孔,兩條濃眉,一對虎目,獅子大鼻,一張闊口,招風的耳朵,腮下虎須分在左右,正是殺人狂哈赤虎。
辰君心里打了個突,雖然有過治傷的瓜葛,但此人積威過重,她平時在營地里根本不敢正視,可是,為什么他要出手打自己人?
正尋思著,常勝已經(jīng)起身大聲咆哮:“我爹受傷啦!要趕快下去救治!”
“啪!”又是一馬鞭,這一鞭正好抽在常勝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你干什么?”辰君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支起胳膊擋在哥哥身前,額頭上的血仍在不停流淌。
哈赤虎一愣,顯然認出了這個阻擋在自己馬前的瘦弱兵卒。
他微微皺眉,沒有再揮鞭,冰冷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傳到所有人耳朵里:“臨陣脫逃者,誅三族,不光你爹,所有跟你們有關(guān)系的人都得死!”
眾人心里知道殺人狂不開玩笑,如果這不是戰(zhàn)場,如果不是因為這時候戰(zhàn)事吃緊,急需兵源,如果不是這里有曾經(jīng)給他醫(yī)治過胳膊的小醫(yī)仙,他肯定不是用馬鞭,而是直接用手中大刀把敢于頂撞的人劈成兩半。
然而,恐懼早已消磨在來路之上,陳家后生們氣血上涌,毫不退讓,常青作勢要沖上去搶他馬鞭,身形剛動卻被身后一只大手抓住,是老爹陳滿。
“向前沖!”他堅定地向孩子們說,然后顫顫微微地率先站起來向前跑去,肩頭上的箭還扎在肉里,箭尾隨著他的步伐上下擺動。
常勝趕緊揪住辰君和常青緊跟上去,辰君沒跑幾步就想明白一些事:剛剛不是他們救了老爹,而是老爹救了他們。
哈赤虎的戰(zhàn)馬迅速越過幾人向敵軍防線沖去。
他身著金甲,手舞大板刀,當者披靡。
人強悍,馬也跟著勇猛,周軍支起的鹿角被哈赤虎坐下戰(zhàn)馬輕易越過,士卒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仍舊拿不下來的路口陣地被這個家伙一個人沖垮。
一眨眼間,對面有十幾人被砍倒,余者四散奔逃,士卒們跟在后面看得熱血沸騰,士氣大振,加快腳步?jīng)_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