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個時辰，紫蘿送走老郎中回來，見王妃一個人坐在光祿門的門檻上，雙手環(huán)膝，目光有些呆滯，眼窩紅腫，顯然剛剛哭過。
她大吃一驚，趕緊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將蔣蓁蓁扶起，一邊詢問，一邊叫出站在墻外的丫鬟準(zhǔn)備斥責(zé)一番。
“算了，是我讓她們出去的?！笔Y蓁蓁在紫蘿的攙扶下回到竹轎邊。
“王妃，您這是何苦？如今已是身懷六甲的人兒，哪能隨意輕動喜怒！”紫蘿一臉關(guān)切地抱怨著。
蔣蓁蓁伸手扶住小丫鬟，微笑道：“現(xiàn)在，就只有你一人是處處為我好?！?p> “您這是說什么話？您是辰王妃，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這闔府上下千來號人，哪個敢不真心對您？”
“傻丫頭，真心還有敢不敢？”
紫蘿一愣，怯怯的不知如何作答。
少頃，見王妃沒有繼續(xù)話題的意思，才又試探地問道：“您有孕的事情要不要稟告王爺？”
蔣蓁蓁笑看紫蘿，玩笑道：“用不著，真讓王爺知道，說不準(zhǔn)就賜我一劑燕醋紅花?！?p> 紫蘿悚然一驚，險些跌倒。
看著王妃臉上蒼白的笑容，她心里難受得厲害，明明是畫里出來的神仙人物，怎就落得這般下場。
本是勸人，小丫頭此刻卻潸然淚下，反倒害得蔣蓁蓁回過頭來勸她。
翌日，府里大管家過來，領(lǐng)著大隊人馬，捧來眾多精致托盤，上面放著各類珍貴物件。
“這些都是辰王爺賞賜給王妃您的?！贝蠊芗覞M臉堆笑。
蔣蓁蓁擺擺手，微挑眉毛：“知道了，代我拜謝王爺，還有其它事嗎？”
大管家面色微微猶豫：“令妃娘娘……有孕，王爺說南邑城內(nèi)人多，暑氣重，眼看六月流火，所以……所以要帶著令妃娘娘到城南麗宮小住，王府……王府這邊請王妃暫時做主。”
蔣蓁蓁俏臉泛起一陣異樣殷紅，一種難言的感覺堵在心口，是氣惱？還是暗自譏誚？疑惑、酸楚？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溫庭赟要帶著令妃去麗宮的消息府里已經(jīng)悄悄傳開：溫家子嗣不茂，王妃善妒，如今惠然夫人有喜，就是因為擔(dān)心王妃在暗地下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問題是這廂蔣蓁蓁還沒起害人之心，那邊溫庭赟倒是先未雨綢繆起來。
可惜，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他恐怕還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生育能力，秦惠然又是如何懷孕？可笑。
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不笑不說話的年輕郎中，也許被他高超的醫(yī)術(shù)和謙恭的態(tài)度掩蓋，很少有人注意，那也是一張英俊的臉。
就是這個人將王爺不能生育的診斷委婉地告知蔣蓁蓁。
自那次低調(diào)的會談后，王妃再沒有接見過這個年輕郎中，可是……聽說令妃的調(diào)理一直由他負(fù)責(zé)。
她心中冷笑不止，倏地，又想起那個高瘦的身影，滿腔憤懣不知不覺間便泄了大半。
“知道了，下去吧。”她不耐煩的朝管家輕輕擺手。
……
五天后，溫庭赟一行啟程，按照禮制，王妃不得不出府相送。
“獨自在家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睖赝ペS撩了撩她淡藍(lán)色的披風(fēng)，眼中隱約有久違的深情流露，似乎已經(jīng)忘記月前剛剛因為馬車中那位掌摑了這位正妃。
蔣蓁蓁心情大壞，無暇敷衍，只是機(jī)械的躬身行禮。
溫庭赟聲音低沉，目光沿著眼前玉人的輪廓小心游走，最后停在王妃腰間的瑯玕玉佩上，似乎想起初見時的驚才絕艷，又仿佛努力要把那倔強的模樣深深刻畫在腦海中，半晌方才說道：“王妃還有話否？”
蔣蓁蓁抬頭，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秦惠然的孩子何時出生？”
溫庭赟淺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溫言道：“歲末?！?p> “恭喜?！笔Y蓁蓁聞言毫無滯阻地輕輕欠身施禮，那一蹲，俏臉卻倔強的揚起，目光毫不避讓，直視男人，眼中全是失望和決絕。
只是溫庭赟并沒看出，藏在那復(fù)雜表情后面也有“果然如此”的意味。
溫庭赟長嘆一聲，揮手招呼啟程。
隨著號角聲起，馬夫們吆喝著催動大車，車隊緩緩向前駛?cè)ァ?p> 從始至終位份更低的令妃秦惠然都沒有出現(xiàn)，她始終被嚴(yán)密地保護(hù)在車廂中。
也是月底月初的身孕，看來那次任性并非誤打誤撞，她連一個婚禮都等不及，而他……一樣。
“走啦，陰仲平將軍留在王府，有他在，萬事可保周全。”辰王掀開車簾，車隊沒有停，那張臉也沒有伸出窗外。
蔣蓁蓁聞言冷笑，沒有挪開目光，依舊直視剛才那人所在的位置，盡管此刻那里只有不停的腳步走過……
陰仲平站在留守士兵隊列前方，陽光直射在身上，讓他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好在送別的場面不長，王爺和王妃依舊沒什么話，寥寥幾句便各自停下。
儀式的簡短讓衛(wèi)兵們暗自慶幸，竊竊私語在隊伍中響起：
“看來王妃果然失寵……”
“大車捂得嚴(yán)實，王爺對子嗣很看重……時時刻刻都有提防……”
“提防誰？提防王妃唄……這還看不出來?！?p> 陰仲平回身，神色并沒有轉(zhuǎn)厲，只是那灰茫茫的眼神讓所有交頭接耳的人閉上了嘴，看待死人的眼神到底比恫嚇、威脅更瘆人，即使絕大多數(shù)人看不明白，也能清楚感覺到。
……
儀式結(jié)束，陰仲平安排所有崗位的值守任務(wù)后回到府內(nèi)，不自覺走到觀山庭前。
那是一座有些破舊的亭子，王府很大，但辰王并不奢侈，宮內(nèi)沒有及時修繕的建筑很多。
每次提及，王爺都會笑著擺手，“舊了更有韻味，這些錢還是花在將士們身上妥帖?！?p> 每每聽到這里，陰仲平都會下意識捏緊劍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亭子里擺著一張書案，老檀木，桌子卻是嶄新，沒有太多繁復(fù)修飾，只是拐角圓潤，寥寥幾處鏤空都有匠人的巧妙心思流露。
亭子外是一處人工堆砌的假山，假山前方有個不算大的池塘，池塘里滿是荷花，卻沒有假山上幾株探頭的火紅山蘿顯眼。
山蘿……不問季節(jié)，不問冷暖，不問地形地貌，總是在人想不到的時間地點冒出來。
花朵不算漂亮，花瓣單薄，但是很紅、很艷，扎堆出現(xiàn)就是明麗一片。
不久前的冬天，南邑詭異地飄起雪花，飄飄灑灑還未落地便已融化。
就在這個亭子里，她伏案作畫，畫的就是對面假山上突然冒出的連片山蘿。
那時她初到離國，正在等待出嫁……
站在池塘對面，陰仲平怔怔地望著亭子，望著庭中書案，陽光剛好被假山遮住，大片的陰影讓他心情舒暢。
腳步聲響，陰仲平眉梢輕佻。
自從被那送信下人走到近處不曾發(fā)覺后，他對周圍的警戒便提高了強度，無論眼睛注視哪里，注意力都可以將方圓幾十步范圍內(nèi)的一切異動覆蓋，那是十幾年殘酷訓(xùn)練的成果。
腳步一出現(xiàn)，他便知道來人是那個說話永遠(yuǎn)帶笑的王府御用郎中涂優(yōu)宜。
“陰將軍好興致，有暇在這里賞景。”
陰仲平?jīng)]有回頭，“涂大夫也很有閑工夫，難道不用隨令妃娘娘出城？”
“看來你對這里，對那人很重視。刺客不該反唇相譏?！甭曇粢琅f溫和，不用看，那張臉上依舊滿是笑容。
“彼此彼此，刺客用劍不用嘴?！?p> “你必須明白，現(xiàn)在是以我為主，否則主上也不用派我來。”
“我不是士兵，也沒有接到通知?！?p> “你的意思是……你不再為越國盡忠？”涂優(yōu)宜聲音里的暖意第一次減退。
“目標(biāo)沒變，相反，比從前更加堅定。”
“那是什么意思？”
“刺客有刺客的方式，不要把文人、武將、幕僚的東西參進(jìn)來。”
“你在譏諷我？”
“這么說你承認(rèn)令妃是你的手筆，你將辰王不能生育的信息透漏給蔣蓁蓁，并提供了足夠的證據(jù)。我核查過……那些證據(jù)沒有問題?！?p> “是……又怎么樣？”涂優(yōu)宜的聲音有些高調(diào)，那種略帶炫耀的口吻很少出現(xiàn)在他口中。
“蔣蓁蓁不是第一位王妃……原來的辰王妃死于郁結(jié)，離國王室沒有子嗣，而溫庭裕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是憂思過度……但問題并不在她身上，兩個側(cè)室入門都超過兩年，也同樣沒有動靜。
蔣蓁蓁不過是溫庭赟第四個……哦不，第五個女人?！?p> “難道辰王自己沒有覺察？你不怕引火燒身，適得其反？”
“是我打消了他的疑慮，我醫(yī)術(shù)超群。嘿嘿嘿……”
涂優(yōu)宜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質(zhì)問我？你不是也把蔣蓁蓁弄上了床？她此刻該是也已有孕……孩子是你的?！?p> “你很興奮？說話毫無顧忌?！标幹倨揭廊粵]有轉(zhuǎn)身，只是眼中灰暗更加濃重。
“別忘了，我也是刺客，我知道這里沒有人接近，如今的王府空蕩蕩，所以……只要我愿意，可以說任何話?！?p> “知道的太多，說出來的也太多?！?p> “你在威脅我？可惜，我知道你不會背叛越國?！蓖績?yōu)宜此刻臉上全是笑容，只是那笑容并不溫和，趾高氣昂，滿是驕狂。
倏地，陰影中的高瘦身形動了，轉(zhuǎn)眼間便閃到涂優(yōu)宜面前，一指點出，直奔其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