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推門而入,青色的衣袂沾了朝陽,竟掩去了連夜趕路的風塵,浮著一層淡淡華光,襯得他的眉目愈發(fā)疏朗清峭。
念夏微微愣了愣神,心知自己不便在場,忙低下頭,匆匆退了出去。
“用過早飯了嗎?”冷洵看著他,問道。
“隨意吃了一點,”冷琛捻起一塊切好的果仁蒸餅咬了一口,又給自己倒了杯水,“比不上阿姐這里的早飯?!?p> “不都是一樣么?”冷洵微笑,“我叫她們添副碗筷給你?!?p> 又一份粥餅很快被送了進來。
念夏將頭埋得低低的,生怕臉上的紅云被桌上的青衣瞟了去。
待她風一樣疾步掩門出去后,冷琛捻著蒸餅的手不由頓了一頓:“方才進來的是念夏吧?怎么見了我就像見到了鬼一樣?”
冷洵默不作聲地笑了一笑:“女孩子家的心思怎能教你知道?”
“那倒是?!崩滂≠澩?,眼底的思緒有一瞬地飄遠,幽幽地道,“女人的心思,向來是捉摸不透的?!?p> 這話中隱著深意,冷洵看了他一眼,問道:“你在江寧耽擱了這樣久,清音坊究竟出了什么事?”
最后一口蒸餅咽下去的時候,冷琛拂去了指尖殘余的餅沫,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思緒已頻頻幾轉(zhuǎn):“也沒什么大事?!?p> 他的語氣顯得有些隨意,“就在她們準備赴沈老閣主壽宴的前日,清音坊的坊主不慎扭傷了腳,實在是不能起身,只得遞信解約?!?p> “莫非清音坊每一次出演歌舞都需得坊主到場?”冷洵疑惑。
“當然不是,”冷琛轉(zhuǎn)著桌上的茶杯,將自己編造的版本圓下去,“只不過這次的領(lǐng)舞是坊主本人,情急之下無人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頂替她的位置,只有解約?!?p> 冷洵在對面靜靜看著他,凝眉:“照你之前所言,清音坊向來守信,絕不失約。這次主動與雇主解約的事一旦傳到江湖上,怕是會影響聲譽?!?p> 冷琛手里的茶杯定住不動了,抬起眼睛道:“所以,清音坊除了原數(shù)奉還訂金外,另多出了雙倍,送至惜月閣作為失約的補償?!?p> 冷洵道:“沈老閣主定是不會收的?!?p> “沒錯,”冷琛點頭,“所以后來他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等下一次惜月閣設(shè)宴需要女樂的時候,清音坊分文不取?!?p>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也就是在阿姐大婚的那日,清音坊的女樂會來江都,沈大哥置下的府宅。”
他一句話分幾段說完,不動聲色留意著冷洵的神色。
冷洵臉上的神情不變,眼底的神光卻是一黯。
冷琛的心沉了一沉。
沉默了片刻,冷洵拾起了話匣子:“既然是這樣,你又為何會耽擱這么久?”
冷琛頓了一頓:“我……不過是留下來照顧她?!?p> 冷洵自然知道他所說的人是誰,反應過來之余不由驚訝:“難道說,那位曲穆清姑娘如今已是清音坊的坊主?”
冷琛點了點頭。
“什么時候的事?”冷洵驚異。
“就在一個月前,上任坊主去世,她就繼任了坊主之位?!崩滂⊥永锏乃?,那水上漂浮著幾片碧青的茶葉,他的眼神光飄遠又拉近。
“我聽說,清音坊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冷洵頓了一頓,還是決定提醒他,“歷代清音坊的坊主,是不能夠成婚的?!?p> 她的聲音很輕,“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崩滂〉恼Z氣淡淡的,好像并沒有泛起什么波瀾。
他停了一停,“其實,只要有朝一日她不再是清音坊坊主,便能同尋常人一樣了?!?p> 冷洵眼風極輕地看過去,沉默著沒有說話。
除了宿疾故世之外,還有什么正當?shù)睦碛赡茏屒虑逋讼路恢髦唬?p> 她這句話并未道出口,冷琛卻像知道她要說什么一樣,忽然一笑:“大不了我陪她,終身不娶也未嘗不可?!?p> 冷洵眸光深沉地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她只在歸云谷見過曲穆清一次,但一次已經(jīng)足夠。只怕冷琛的這份深情,那位曲姑娘的心中并沒有多余的位置裝盛。
可她了解冷琛的性格,但凡他說出來的話一定做得到。若有半分違心,他絕不會輕易道出口。
如今他既這樣說了,定是對那位曲姑娘用情至深。說什么勸什么都是無用。
何況,未來的事,沒有人會知道。
只是,他剛才說的關(guān)于清音坊的事,卻是半真半假。
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每逢他說話不自在,或是想要刻意隱瞞什么的時候,他總要拿點什么東西在手里,而且會故意將語氣放得很輕松。
作為同冷琛一起長大的冷洵而言,他這些下意識的小動作她再熟悉不過。
她望著他,欲言又止。
“阿姐,”冷琛突然一抬頭,似乎沒有發(fā)覺她的疑心,“我不在的這些天,有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他這話仿佛不過是隨口一問,冷洵的心卻猛然跳了一跳。
端著神情,她平靜地回視他:“從惜月閣回來以后我成天呆在谷里,能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冷琛唇邊浮上笑意,可臉色卻似乎并不好:“阿姐,可還記得我曾經(jīng)和你說過的話?”
“什么?”冷洵心跳未平,疑惑。
冷琛望著她:“一切還未塵埃落定,我希望你能直面自己的心?!?p> 這是沈慕云剛回臨安之時,冷琛對她所言。
冷洵的眸光閃爍了一下。
“如今婚期在即,一切已然塵埃落定?!崩滂∧曋?,語氣極輕,說得平靜又緩和,卻仿佛攜了千斤重,“有些事情,是不能夠改變的?!?p> 他這話旁人聽來或許不懂,冷洵卻已字字清明。
她對冷琛很是了解,可同樣的,冷琛也了解她。方才他隨意問起自己不在的這些天,有無事情發(fā)生,她雖表現(xiàn)得極是平靜,但眼底的微異神情已然說明了一切。
她或許是將自己的情緒隱藏的很好,可從冷琛踏入這個房間的第一步時起,便已看出她心事重重。
眼下,除了雪城望仙居那個人,還有誰能教她心緒不寧?
冷琛看著冷洵滴水不漏的神色終于有些微微的變化。她端坐在他對面,卻并沒有回應。
話說到這里,這頓早飯也差不多用完了。
冷琛擲下了湯匙,起身:“這些天谷里事情多,我去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你去吧。”冷洵的聲音很輕,沒有看他,只是低著頭,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離開倚水園時,暖融的日光照耀著閣宇飛檐,鋪上一層淺金輝色。
冷琛回望了一眼園子,眼底也不知掠過了一瞬怎樣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