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饈美味一上桌,馮員外就吩咐小廝斟酒。墨臨風拒不飲酒,冷洵和陸青湄是女子,自是不會沾酒,這應酒的苦差便落在了冷琛頭上。幾番觥籌交錯,冷琛已是酒意微醺。可馮員外卻意猶未盡,仍是一面說著客套恭維之詞,一面親自給冷琛斟酒。
向來這經(jīng)商之人最是精通酒局之道,往往一樁生意買賣就在彼此醅樽碰撞和高堂闊論之間談成。許是馮員外習慣了這飯局之道,所以對他們四人亦不例外。
“多謝員外慷慨盛情,”終在馮員外再一次給冷琛斟酒時,被擋了回去,“在下不勝酒力,不能再喝了?!崩滂‰m是笑著,但說話的語氣極為強硬不容置否。
“既然冷公子這樣說,馮兄就不要勉強了?!币慌缘男右鹿雍鋈婚_口,“馮兄原本是想表達謝意,但有時候太過熱情往往也會適得其反?!?p> “江兄弟說的是。”馮員外笑道,“是馮某失禮了,還望冷公子莫要見怪。”
“陸姑娘年紀輕輕便有如此精湛的棋藝,江某實在佩服得很。”杏衣公子細長的桃花眼底含著些許若有若無的笑意,朝陸青湄看來。
陸青湄正埋首于碗里的燒鴨之間,聞聲倏然抬起頭,隨意揮了揮油膩的手指:“哪里哪里,兄臺過獎?!?p> 杏衣公子眸中的笑意更深。他與馮員外的這盤棋自然不是單純對弈這樣簡單。江南富商之間爭奪貨源是常有的事,而他最大的對手無疑是馮員外。
得知馮員外近來迷上下棋,對自己的棋藝亦是十分自信。為此他設下一局,引以為賭注。若是馮員外輸了,那批姑蘇的浮光錦就歸自己所有。
未想馮員外見局勢不對,竟要找人相助,還揚言事先并沒有規(guī)定不能請幫手。他向來自持棋藝,罕逢敵手。想來這江南一代,能破自己棋局之人寥寥無幾,也就任馮員外放話出去。
哪里想到如今自己精心布下的一局棋,竟被一個小丫頭不費吹灰之力給破了。想起她解開棋局時那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模樣,到有幾分高手的架勢??芍笤偌氂^其言,審其行,卻絲毫不覺得她身上有文人的氣質(zhì)。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真人不露像”?
“我見陸姑娘破我棋局的那一子可謂是妙招,想來姑娘的師傅定是位棋藝深不可測的高人。敢問姑娘尊師大名?”杏衣公子繼續(xù)饒有興致地含笑望著陸青湄。
陸青湄正埋頭繼續(xù)奮戰(zhàn),冷琛說得果然沒錯,這燒鴨的味道當真一絕。猛然意識到那姓江的男人好似問了她一句什么話,待仔細回想,幡然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她不動聲色地偷覷了冷洵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鎮(zhèn)定自若地喝湯。而墨臨風則是一貫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再看冷琛,也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只似笑非笑地同馮員外和那個江公子一起望著自己。
氣氛驀地有些尷尬。陸青湄的大腦飛速運地轉(zhuǎn)著,洵姐姐既然不出面,定是不想對方知道棋局是她所解。何況要是供出她來,那姓江的男人定是要纏上來與之促膝長談,相互交流對弈心得。他們還要趕路,是斷不能耽誤時間的。若是隨便編造一個姓名,那人定然刨根問底,還會稍不留神穿幫。
想到這里,陸青湄打定了思緒,故作深沉道:“我那位師尊是位隱士,連我都不曉得他的姓名。我也是機緣巧合,才得了他些許真?zhèn)?。師尊他向來喜歡云游四海,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p> 聽罷她的話,馮員外嘆了口氣,“是啊!所謂高人都是超然物外,不問世事的?!?p> 杏衣公子顯然不會相信陸青湄的話,卻也沒再追問。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側(cè)的女子身上,溫潤清秀的五官,雅靜娟好的風致。素白的裙衫如同霜雪,映襯著同樣如霜雪般的肌膚。她一直安靜地坐著,唇角盈著溫淺的笑容。是一名只遠遠望著,就令人感到無比舒心的女子。
他恍然憶起她收撿紙箋的一幕。這棋局是她解開的?他默然在心中揣測著,專注地凝視了她許久而不自知。
“你不是說若不嘗嘗這里的燒鴨會有些可惜么?”墨臨風忽然淡淡開口,十分自然地夾起半邊鴨腿放入冷洵的碗里。
冷洵有些驚訝,卻見墨臨風神色如常,仿佛剛才做的不過一件尋常事。她驚愕的神情慢慢舒展,垂眸輕應了聲。
眼前二人的舉動令杏衣公子驚覺自己失態(tài),只一瞬,他漂亮的薄唇又浮上了幽微的笑意。
酒足飯飽后,馮員外執(zhí)意要留四人在陽城游玩幾天,好讓自己略盡地主之誼,以便更好地聊表感激之情。
經(jīng)由幾番推脫,馮員外終于作罷。又揚言要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予以重謝,遂也被四人婉拒。
在得知四人要趕路前去探望重病遠親之時,馮員外感嘆,出門在外最是辛苦。遂解下腰間的一塊翡綠岫玉,遞給冷琛:“人海茫茫,相識是緣。諸位此去,不知日后是否還有再會之期。這塊岫玉是馮某貼身之物,就贈予你們聊表謝意吧!”
“既是員外的貼身之物,我們怎么好意思——”
見冷琛又有拒絕之意,馮員外忙打斷他:“就當留作紀念,公子不要再拒絕啦!”
聽聞馮員外如此說道,冷琛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得作罷。
臨走之際,杏衣公子忽然徑直走到冷洵跟前,一雙桃花眼多情又清絕,淺笑的薄唇含著極俊而又高雅的風情:“在下江染,未曾請教姑娘芳名?”
“萍水相逢,不過天涯行客。”冷洵回道,“公子又何須此問?”
“如此,是江某唐突了姑娘?!苯緶睾偷匦χ?,“只是時光無涯,聚散無蹤,又豈知沒有再會之時?”
冷洵看著他眼底的瀲滟流光,款款屈身一禮:“公子別過?!?p> 四人在馮員外熱情的凝望和濃重的告別之情中駕車駛離。
馬車漸行漸遠,直到澄福酒樓完全消失于視線,陸青湄終于忍不住開口:“洵姐姐,為什么那個江公子臨走時要特意問你的名字?難不成他看出來那棋局是你解的?”
“你那些胡編的話,大概只糊弄住了馮員外。但凡有點心思的人,會相信你的鬼話?”冷琛的聲音從外飄了進來。
“那么短的功夫,我能找到理由搪塞過去就已經(jīng)不錯了?!标懬噤貨]好氣道,“你光會說我,當時你就旁邊,怎么也不幫我說話?”
“反正以后少管這種閑事?!崩滂∫幻嬲f著,一面抬手撫了撫前額,眼前的春日晴空,嫩綠光景仿佛都籠上了一層霧氣。
“雖然是管閑事,但我們也沒吃虧呀!”陸青湄亮晶晶的眼睛彎成了月牙,“不但免費用了午飯,還得了塊玉作為謝禮。這個不就是管閑事的好處么?”
“一塊玉而已,能有什么用處?你別忘了,我們有要事在身。況且你答應過我,不給大家惹麻煩。”雖然努力保持清醒,但冷琛的聲音卻隱隱有些朦朧低沉。
“喂,馬車都被你帶歪了?!蹦R風扯住冷琛握在手里的韁繩,將行駛偏離的馬車拉回了正道。
“琛哥哥是不是喝得有些多?”陸青湄很是擔憂。
“誰說的?”冷琛極力反駁,“我好得很?!?p> 話音剛落下沒多久,馬車卻又偏離了正道。
墨臨風輕嘆著扯住韁繩:“你還是去車內(nèi)休息片刻吧?!?p> 上一秒還在說自己沒事的冷琛,剛沾上車內(nèi)的軟榻,便沉沉睡去。
“車里好悶呢,”冷洵撩起窗簾,喃喃,“外頭的春景這樣好,我去幫墨公子駕車?!彼懬噤卣UQ郏旖青咧唤z狡黠的笑意,“小琛就留給你照顧了?!?p> “洵姐姐——”還未等陸青湄說完,車簾已然落下。
冷琛身上傳來的醇馥酒香,混著車廂里幽蘭疏淡的芬芳,幽幽氤氳著微妙的氣氛。
車身陡然晃了晃,冷琛無意識地順勢靠在了陸青湄的肩上。她驀然一怔,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著,臉上卻微微泛起了胭脂般的薄紅。
她從未離他如此之近,近得只要她稍傾下頷便可清晰地瞧見他俊朗的眉眼。聽見他均勻的呼吸聲,她垂下眼瞼認真地看著他。
清透的日光透過簾隙打在冷琛俊逸的側(cè)臉上,他棱角分明的薄唇微揚著淺淡的笑意,仿佛是從心底里流露出的純凈喜悅,一點點擴散開來。
“琛哥哥,”陸青湄低語,“你夢到了什么開心的事?”
當然沒有回應,唯有淺淺的呼吸聲響在耳畔。她忍不住抬手輕撫上他的眉眼,這樣熟悉卻又遙遠的臉,唯有在他睡著的時候,她才能這般靠近吧?
仿佛覺察到了什么,冷琛雙眉微蹙了一下。陸青湄嚇得連忙縮回手,卻在中途被陡然握住。
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被發(fā)現(xiàn)了?可是他明明睡得這樣沉??!她踧踖不安地怔在當?shù)兀却犻_眼睛后的腥風血雨。
“別走?!崩滂〔]有如她預料那般睜開眼睛,他的聲音低低響起,溫柔淺淺。
陸青湄呆了呆,一時沒反應過來??上乱凰?,她便覺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要被握碎了,連忙下意識應道:“我不走,我不走?!?p> “這次,你總算愿意留下來了……”冷琛如釋重負般松了手,倦倦地說著意義不明的低語。
陸青湄俯下身去聽了半晌,竟也沒聽出究竟,只輕輕笑著:“睡個覺也不安分。琛哥哥,我是不會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