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焚尸場被簇?fù)碇呦蛐鲁浅菈Φ倪^程中,喬維聽到了很多關(guān)于女惡龍的事。
他其實就只是起了個頭而已,新兵們就能順著這個話茬子一直叭叭個不停。
因為那是幾乎已經(jīng)人盡皆知的女惡龍,兇惡、丑陋,但也十分勇地猛以及……可靠。
他聽到了不止一個人對妮莎使用了“可靠”這個詞匯,所以她究竟是有多拼命,才換來了這樣的評價,才讓原本敵視她的人,把對她的褒獎傳揚到一群新兵的耳中。
他聽到他們說,商會好像只允許她參加夜戰(zhàn),因為擁有夜視能力的狼人總會在夜晚發(fā)起最猛烈的進(jìn)攻,而且每次她都被安排在城墻上最兇險的地段。
商會甚至還派有專門的督軍來監(jiān)督她,恨不能讓她趕緊死一樣。
沒有誰愿意直面那些灰毛死神,但自打狼人從千溪森林邊緣露頭的那一刻起,青木藤的食物就已經(jīng)不是錢能買得到的了。
上面的人各有各的活法,但下面的人,就只有傭兵才能從商會的手里領(lǐng)到口糧,至于其他的人,要么就餓死在街上,要么就成為商會的雇傭兵。
所以……
所以那供他活命的拳頭大小總是印著牙印的黑面包,那供他遮風(fēng)擋雨的小窩棚,那木杯,那秸稈,那灌腸器……
都是她每天晚上去拿命換來的。
……
在狼人某波攻勢結(jié)束后。
喬維順著被血沖刷過的樓梯爬上了這段已經(jīng)鋪滿尸體讓人無處下腳的城墻,然后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獨立于尸堆之上的姑娘。
可是……
他一時竟有些不太敢認(rèn)。
她一邊臉頰裂著四道深淺不一的撓痕,最長的那條差點給她眼睛都撓瞎了。
一身的衣物幾乎都已經(jīng)爛成條狀、塊狀,就這么濕噠噠地黏在身子上,喬維歪歪扭扭地走到她面前,看啊,看啊,看啊。
看她身上這密密麻麻新舊交錯的傷痕,看那些人在她身上烙下的涉險時間圖。
她身上絕大部分的布料原來還都不是衣物,是用來充當(dāng)繃帶包扎傷口的破布帶,但現(xiàn)在基本上也都被劃開了。
她怎么能有這么多的傷啊。
越看,喬維越發(fā)呼吸困難,胸口好像漏氣了一樣,站都有些站不太穩(wěn)。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應(yīng)該很難看很難看,他已經(jīng)沒法透過妮莎不知何時起已經(jīng)蒙上一層霧的眼睛來觀察自己的倒影。
他好像反過來也把她給嚇壞了,她的手抬起來了,就懸在半空抖著,好像不知道是該扶著他幫他撫平岔氣,還是該遮掩自己的傷口,就這么亂著,看著,等著,胸脯甚至連一點起伏都沒有。
人們都叫她女惡龍。
可現(xiàn)在她看起來卻像個失手弄壞小伙伴心愛玩具的孩子,像個被拋棄在路邊的鼻涕蟲,像個被扔在沉船上等死的旱鴨子。
稍落后一段的勃朗特也上來了,喬維能這么快找到這來也是多虧了這位北城門防線指揮官的幫忙。
勃朗特一看到現(xiàn)場的情況,當(dāng)下就命令妮莎下去包扎休息,但督戰(zhàn)官立即就帶著督戰(zhàn)隊靠過來阻攔。
“只要天還沒亮,就沒有任何一名傭兵能當(dāng)著我和督戰(zhàn)隊的面下去?!?p> 勃朗一把揪住督戰(zhàn)官的衣領(lǐng),“讓她去休息,她才能持續(xù)地幫青木藤抵擋狼人,否則她將會死在狼人的下一波進(jìn)攻中?!?p> 然而督戰(zhàn)官完全不為所動,“那不是我該擔(dān)心的事,我只知道,無論是誰都好,你可以不來這里,沒人強(qiáng)迫你來,但既然來了,就不能中途離開,否則我將以逃兵罪當(dāng)場處決之。”
喬維轉(zhuǎn)身歪歪扭扭地走了。
妮莎開始劇烈地喘氣,肩膀一下一下地抽著。
沒有人聽見她哭,但傻子都知道,那個總是扎在青木藤防御陣線最兇險的地方,那個跟狼人廝殺了近十天都一聲不吭總是血人一樣的女惡龍害怕了,她已經(jīng)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一往無前無所畏懼了。
“她會死的?!?p> 勃朗特頓了頓,盯著督戰(zhàn)官繼續(xù)道:“我也會死的?!?p> 然后又沖身后他帶上來的那批今天才被冠以傭兵名號的流民,胳膊往后攬了個囫圇,“他們也會死的?!?p> 最后指著督戰(zhàn)官,指著整個督戰(zhàn)隊,“你也會死,你身后的人也會死,這里的人都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因為你的決定?!?p> 咕嘟。
督戰(zhàn)官很明顯地咽了口唾沫,左右張望著,然后發(fā)現(xiàn),面前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看。
這下子更是直接倒退一步,腰撞在身后督戰(zhàn)兵的武器上,督戰(zhàn)官好像又找回了底氣,有些惱羞成怒似的回道:“我從不把明天寄托在一個女人身上,尤其是一個滿身疤痕的丑八怪?!?p> 他們怒視著對方,互不相讓。
直至,喬維又歪歪扭扭地走回來了。
他一步步走到妮莎側(cè)面,踩到幾具壘起來的尸體上,小心翼翼地把她攬回來,用抖得厲害的手小心翼翼地拭去一滴即將浸入傷口的水光,一滴,一滴,又一滴,動作輕得像是在擦拭一個一觸即滅的氣泡。
她終于知道開始哼哼哼了,旁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哭還是笑,因為她的眼睛里只印著這么一個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是很抱歉,我還不能和你肩并著肩,也不能把你立即帶離這里,所以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
喬維小心翼翼地把她攬進(jìn)懷里,小心翼翼地把一根硬物塞給她,并叮囑說:“小心一點,它很危險,很危險,很危險,就連把它從身上解下來,都會有被戳死的危險,……好在,現(xiàn)在是烏漆嘛黑的夜晚?!?p> 她突然就沒聲了,整個人定住。
喬維捋了捋她的腦袋,繼續(xù)往她耳根子吹氣,“你不知道從那個窩棚到舊城墻,再從舊城墻到這里究竟是有多遠(yuǎn),我實在是動不了了,也不想動了。
我在樓梯口等你,等你背我回去,成嗎?”
那可是能影響時間軸的東西。
別說持有者是全城賞金第一的女惡龍,就是喬維自己,但凡不是現(xiàn)在這種虛到站都站不穩(wěn)的狀態(tài),疾行刃在手,只要把墻頭上的幾根火把都滅掉,在場的人型生物有一個算一個,只要是站著的,全都得死。
但妮莎只是看著他。
只是這么看著,看著,看著,好像對她來說突然間什么都不重要了,旁邊的督戰(zhàn)隊和新兵,腳下層層疊疊的尸體,很快就會卷土重來的狼人,漆黑如墨的夜空……,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剎那間仿佛都不存在了。
那雙眼睛里似乎就只剩下了那么一個疑問。
“傻啊,”喬維笑笑,“……你當(dāng)然比它重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