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六年過去,二妞在村子里早已成了瘋傻的代名詞,即便她出門的時間不多,但我自懂事以來就知道二妞是個可怕的瘋子,哪個小孩太頑皮,二妞就會把他抓走。
小時候,我對竹林對面的那兩間石板房有著深深的恐懼。遠遠地,看到二妞坐在門口,我孤身一人是絕然不敢經(jīng)過的。但其實,我長這么大,并沒有見過她真把小孩子給怎么樣。
下午,放學(xué)后,我們一群半大孩子相約去竹林后的河流里網(wǎng)小魚。大家提桶的,拿網(wǎng)兜的,聚集了大概六七個人,齊齊向后院那邊進發(fā)。
一路歡笑著,走到石板房邊上,門關(guān)著呢,我一陣竊喜。膽大的男孩子“噓“了一聲,躡手躡腳走過去,把臉貼在門逢上往里瞄。其余男孩便紛紛學(xué)樣,貼門的,貼窗戶的,一個個甚是滑稽。
“我好像看到了石大娘哩!“我哥先嘀咕著。
“是嗎是嗎,我再仔細看看?!澳泻⒆觽兿癜l(fā)現(xiàn)絕世機密,排隊依次從我哥的角度偷看,很是稀奇。
石大娘,村子里有名的職業(yè)媒婆,據(jù)說只要經(jīng)她牽上線搭上橋的都能成。她,竟然出現(xiàn)在二妞家,這太不可思議了!難道給二妞的弟弟說媒?不對,二妞的兩個弟弟,一個十五,一個十三,不大可能。那會是誰?
我們村有個風(fēng)俗,凡是做媒成功的,主家會贈送給媒婆大半只豬做謝禮。石大娘保了幾十年的媒了,以此發(fā)家致富,看她金光燦燦的耳環(huán)和戒指就知道了。
大娘出現(xiàn)在二妞家的事兒慢慢傳開了,有好事者專門向老六頭老婆打探:“聽說石大娘上你家了?”
二妞媽支唔著,沒作明確的回應(yīng)。
幾天后,不知哪里傳來風(fēng)聲,說二妞要找對象了,對象是五里外下山坡的。
人們更是好奇,到底誰會要二妞呢?
農(nóng)歷的三月,天氣已然轉(zhuǎn)暖,正是花兒競相斗艷的季節(jié)。這天,二妞家叫了幾位叔伯婆嬸去幫忙。聽意思,是吃頓飯過個場,就當給二妞訂婚了。
臨近中午,石大娘顛著腳步匆匆而來,和她同來的,還有位駝背大伯。大家正納悶,怎么不見二妞的對象。只見石大娘推著駝背大伯到二妞媽跟前,暗示他應(yīng)該行禮叫丈母娘。大家恍然大悟,這才仔細端詳了一下,那大伯大概一米五幾的身高,矮矮墩墩,提了一只黑漆漆挎包,似乎特地穿了件正裝――有點過時的中山裝,但不管他怎樣的正式,后背那鐵鍋一樣的隆起反而令他里得格外滑稽。他站在老六頭和二妞媽的面前,很是局促。論年齡,也許他比未來的老丈人、丈母娘都大。
二妞并未出現(xiàn),可能她還并不知道今天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她正被鎖在另一個小房間里,今天,她看得出被梳洗打扮了一番,碎花襯衣加大紅的毛背心,兩條辮子終于暫時理順了,她呆坐在自己的床上,目光空洞,手指不停揪繞著那條花手絹,這手絹是棉布的小碎花,已然不是當年的那條。
飯后,駝背大伯把挎包遞給了未來的岳父,然后在媒人的引領(lǐng)下透過窗戶看了下他未來的妻子。他的臉上并無明顯的喜色,年近半百之時才迎來下半生相伴之人,他的內(nèi)心該是如何的復(fù)雜呢。
春天的天氣并不總是陽光明媚的,一連下了好幾天雨。晴天來臨的時候,我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窩家好一段時間了。
媽媽去地里勞作,回來的時候帶來了驚人的消息――二妞出嫁了!就在昨天晚上!
沒有酒席,沒有儀式,二妞是在晚上,在天黑之后被人帶走的。
雖說鄉(xiāng)村閉塞,外來的消息往往要滯后很多天,村子內(nèi)部的消息卻游走得非常快。村口的小店是各種消息的集散地,有鄉(xiāng)親說,二妞先是反抗,怎么都不愿跟駝背大伯走的。她使出渾身的勁兒踢打逃奔,最后還是被自己的父母按著,手和腳上了繩,她不停地哀號,還被老六頭塞了一塊布在嘴巴。幾人合力把她抬上木板手拉車。
駝背拉著車,石大娘跟在后面押著車……一行人走進蒼茫的夜色里。
這個春天,我照例會去田野割豬草,經(jīng)過石板房時,會習(xí)慣性地遠遠往里張望,然后飛速經(jīng)過。我曾經(jīng)是多么地害怕過這石板房,如今,即便讓我害怕的人已經(jīng)不在這里,但,石板房依舊讓我心生陣陣的寒意。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二妞的事似乎漸漸沉寂下來。有鄉(xiāng)鄰從外面回來,說偶然在外村恰巧經(jīng)過駝背大伯家門口。
駝背的家是一間舊倉庫,以前他們村子里用來堆放糧食雜物的,因為駝背窮,造不起房子,村里體諒他,騰了一小間給他當了新房。
那天天氣不錯,二妞正坐在門口的石墩上,靠著木廊柱子,瞧臉色是白胖了些。附近的鄰居憐惜這一對夫妻不容易,常幫著照看,送些吃的用的給他們。這日子,應(yīng)是比預(yù)想的要好些。
前些天,二妞媽在忙碌地灑掃前院,然后洗衣灑衣,眉宇之間似乎更多了些精神。
大家的心似乎也寬慰了些,盡管,二妞一直是大家飯后茶余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談資,也許有過嘲弄,有過譏笑,但大家覺得自己的心是善良的。二妞似乎有了個合理的歸宿,這應(yīng)該是件好事。
當我們以著上帝視角來看待整個事件時,總會看到自己的好與善,卻忘了自己也是這個事件的一分子。二妞似乎迎來了她的春天,可是,回顧多年以前,那個溫柔、善良,美好的女孩,她的春天去了哪里?為何消失?我想,每一個目睹過當年事件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認知的加深,這一份認知,是否會越來越清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