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父皇
昭陽站在臺階上,看見了皇帝穿過庭院往正殿這里走來。
雪還未停,院子里滿樹滿枝椏的紅梅也正盛開得繁麗熱烈。
她隨著眾人一道蹲身行禮,又隨著眾人再一道禮成起身。抬頭時她卻看到父皇的眼神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像是隔著一層白霧在看什么難以辨認(rèn)的東西。這眼神里,無關(guān)好惡,只是暗藏了一些如漩渦般快速轉(zhuǎn)圜著、終又隨無數(shù)泡沫復(fù)而沉下的情緒。
進了雅室,女使端了新沏的烏梅龍井清茶呈上來。
昭陽規(guī)規(guī)矩矩收攏雙手端坐在圓凳上,層層疊疊的繁復(fù)裙擺垂蓋住鞋尖。待使女呈到她面前時,她主動從使女手中托盤上拿過茶盞捧在手里,龍窯泉瓷胎觸感細(xì)膩,搭配口味清雅的茶水是再融洽不過了。在桓皇后的主持下,長秋宮里樣樣都是最好的,就連這些最細(xì)枝末節(jié)的地方都一絲不茍地關(guān)照到了,方能不墮風(fēng)華底蘊。
“聽聞今晨昭陽親自去了一趟鹿拾那里,都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一五一十同朕說說?!?p> “是。鹿拾姐姐氣色不大好,而且心緒仍是不平寧,時時掛記著兩個孩子。她婆母與兒臣也說過話,兒臣似乎覺著她并不是一位寬和好相與的大娘子,言語中奉主不端,心生怨懟,當(dāng)著兒臣的面兒留下的印象并不好?!?p> 桓皇后頷首,同時一個眼神就暗示昭陽不必在這個話題上多作糾纏。
昭陽斂眸,睫毛輕顫:“姐姐還是希望能夠得一個兩全方策,使得兩個孩子都能平安長大,而她也不必承受骨肉離別之苦。許是昨夜一番拼死力相搏才從鬼門關(guān)上掙扎救下三條性命的緣故,鹿拾姐姐有些鉆進牛角尖了。如若能給她再多些時日,或許也能接受的。”
皇帝點頭,對眼前的昭陽也高看了一眼:“別的暫且按下不說,昭陽最近這段日子是有些長進了。字字句句,條理清晰,不錯,像是朕的皇女應(yīng)該有的模樣。皇后這些日子教導(dǎo)費心了,當(dāng)初母后與朕都同意把昭陽這孩子交給你撫養(yǎng),看來這個決定是做對了?!?p> “臣妾不敢居功。這都是太后娘娘勞煩神思親自指點昭陽的功勞。”
“你不必自謙。”皇帝擺手,“鹿拾這件事情,方才朕在長信宮同母后商量過了,還是宜早不宜遲。昭陽說的話固然不錯,鹿拾這孩子初為人母,到底還是舍棄不了這份骨肉親情,然而年關(guān)將至,留給她做思想準(zhǔn)備的時間不多了。這事情盡量不要拖到正月里再辦,省得鹿拾到時哭哭啼啼,平白給喜慶日子蒙上許多暗塵?!?p> “是?!?p> “給鹿拾自己做選擇,兩條路,她是孩子的生母,就由她自己拍板。一個方案,把一個孩子送到駙馬的老家祖宅去,沒有特殊情況就不要再往來了。另一個方案,把兩個孩子都送到芷陽行宮大長公主和老太妃跟前去撫養(yǎng),鹿拾逢時節(jié)里準(zhǔn)她過去探視?!?p> 芷陽行宮距離京城有些距離,快馬走官道,中途不停不歇,只在驛站換馬,也要花費整整三天三夜。若是馬車過去,就更花費時日了。
“芷陽行宮?”桓皇后也沒想到最后商量出來這么一個結(jié)果。
“對。如今姑母跟前沒有年輕的孩子養(yǎng)著,她一個人也覺得膝下寂冷,半月前還遞了折子上來,問宮中是否有年紀(jì)適合的孩子能抱到她那兒去撫養(yǎng)。鹿拾是朕的女兒,她誕下的那一對雙生子,雖然已不是李姓的宗室子,然也是與大長公主一脈血緣聯(lián)系著的小輩,如果能送去芷陽行宮,何嘗不是一份尊榮。”
昭陽下意識覺得,鹿拾姐姐會選擇第二個方案。她抬頭看著皇帝與桓皇后的臉色,想必他們二人也是這么覺得的??墒钦殃栐僖患?xì)想,今日看到的鹿拾姐姐,倘若說得難聽一些,便是連瘋瘋癲癲四個字也是稱得上的,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下做出的選擇,或許也會不怎么正常。尚且不能在這個時候就做定論呢。
說完了鹿拾公主的事情,皇帝今日反常,并未急著離開。
他的神情緩和,喝了一口茶,主動問起昭陽旁的事情:“朕記得從前你作畫很不錯,這幾年可有什么滿意的畫卷保留下來?”
高福公公偷偷看了皇帝一眼,他天長日久跟在皇帝身邊,自然是什么模樣的皇帝他都親眼見過。今日陛下問昭陽公主話的樣子,倒有些像從前幾位皇子還未得封親王爵位的時候,陛下過問他們課業(yè)的模樣。
嘖,難不成是這陛下心底里的風(fēng)又要換一個方向吹了?
平平淡淡許多年不得陛下掛心的昭陽公主,這是又要受寵起來了?
高福公公怎樣的人精,他可不會覺得這只是皇帝一時興起,也不大可能是皇帝出于本心本愿想要疼愛憐惜昭陽公主。聯(lián)系前陣子禮部遞上來的會試舉子名冊,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寫著,威北侯府兩位小郎君可是要下場應(yīng)試的。
昭陽公主的生母莊懿淑妃娘娘,從前就是威北侯府的女兒。
莫不是威北侯府也要如同昭陽公主今日一般,重又得圣眷庇佑了?
想當(dāng)初威北侯府舉家遷回清河老家的時候,他家嫡長孫隨父輩入宮請安謝恩,小小的玲瓏聰慧人兒站在宮階底下,高福公公當(dāng)日瞧了就仿佛能想象到幾十年后這孩子長大成人、為國之棟梁的朗潤英姿。
也不知這位嫡長孫如今是什么模樣,是否稱得上當(dāng)年陛下一句“慕家小郎君可堪他日國之重任”的褒獎。
昭陽去自己的寢殿尋了幾卷裝裱好的字畫,抱著跑過來呈到了皇帝面前。因跑動而微微有些出汗,她就這樣洋溢著全然的活潑生機,一雙明亮的眼睛里仿佛裝得下星辰大海。她滿眼都是皇帝,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渴望得到父皇肯定表揚的模樣。
桓皇后瞧了,只覺得渾身上下冒著寒氣,真想隨手拿一塊毯子過來劈頭蓋臉照在這孩子頭上,省得皇帝一抬眼就看見這副有點兒熟悉又有點兒陌生的模樣。昭陽實在是生得明艷俏麗,這是她討人喜歡的最有力的武器,卻也是最容易引得皇帝忌憚厭惡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