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玉蘭香,紅燭淚低藏
那年蘇瑾容才五歲,在安國公府里過得并不好,父母雙亡,祖父母年長,便寄養(yǎng)在安國公二公子,也就是瑾容父親的弟弟的府中。然二公子生性喜歡留戀于煙花柳巷,府中并無正妻,只小妾執(zhí)掌府中中饋。
蘇瑾容入宮的時候,長得又小又瘦,面色枯黃。那日母后把蘇瑾容領(lǐng)到十一歲的宋衡面前,告訴他以后這就是他的小妹妹了。瑾容的手很小,很瘦弱,宋衡一把就能牽過來。
瑾容開始很害怕,很小心翼翼。她不敢直視別人,甚至不敢和下人說話。謹(jǐn)慎地如同一只小鼠,她懼怕所有身邊的人。經(jīng)常她會獨(dú)自坐在花園的石頭上,低頭數(shù)著地上的落花。
宋衡作為一個大哥哥,每每喜歡扮鬼臉逗她玩。瑾容開始時候很緊張,甚至被嚇哭過,一張小臉上寫滿了恐懼。后來或許是她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大哥哥并無惡意,反而是很溫暖的,便漸漸也變得開朗起來了。
他們喜歡在宮中一棵玉蘭樹下嬉戲,她用稚嫩的童音喚他:“衡哥哥”。她追不到他,就會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哭得梨花帶雨。他于心不忍,故意被捉到,逗她笑得開懷。
太子少傅來教學(xué)之時,瑾容在窗外的秋千上等他。她也不做別的,就只是透過窗戶向著屋里的少年看,幾個時辰都不愿離開。宋衡會趁著少傅不留神之時向著窗外扮鬼臉逗她,她傻傻地咯咯笑,少傅便發(fā)現(xiàn)了,便罰他抄書,可他還是很高興。
他有與他血肉相連的親妹妹湘樂公主,但是他不喜歡她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嬌氣,更不愿意看見她的無理取鬧。他在宮中只喜歡和瑾容待在一起,母后戲笑說這才是他的親妹妹罷。
那段時光每每在宋衡夢中出現(xiàn)之時,醒來之后他的面上都帶著淚痕。那樣美好的女孩子都在她八歲那年毀掉了。
瑾容走丟了,母后很著急。后來她回來了,受了很多傷,在屋里休息了很久,也不出來找宋衡玩。三個月后,她開始走出屋子,宋衡來找她,她卻不會笑了。后來宮中有很多流言,宋衡心里感到疑惑,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如流言所說呢?又過了三年,父皇堅(jiān)持要將瑾容送出宮里,宋衡怪罪父皇,為什么要聽信那些宮里下人的閑言碎語?
他不懂原因,也攔不住父皇。自己跪在門前一夜不起要留住瑾容,然后他病倒了,再醒來,玉蘭香的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
如今又三年,瑾容已經(jīng)二七年華了,自己也早已弱冠。她再次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時候,自己身邊已經(jīng)多了一個準(zhǔn)太子妃。
這就是欽天監(jiān)所說的命途嗎?宋衡想到這里,不禁暗暗低嗤一聲,誰人也不愿瞧,只低下頭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
搖曳的燭光里,沈姝妍還是看到了宋衡眼里的落寞,面上依舊掛著和善的笑容,藏在衣襟之下的拳頭卻微微握緊。
瑾容知曉沈姝妍是意有所指,逞那口舌之欲也沒什么必要,反叫人落了話柄去,索性只盡禮數(shù)之儀,回了句:“沈姑娘才當(dāng)是容貌出眾又大方得體的佳人,瑾容尚不敢與之比?!?p> 沈姝妍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場上之人莫不用一種異樣眼光打量著蘇瑾容。
傳言,安國公府嫡孫女蘇瑾容十一歲那年就是個手染鮮血的妖女,鬼怪附身,是為一大禍害。
哪怕皇后下令嚴(yán)禁在宮中傳這些閑言碎語,但在宮里待得久的妃嬪和下人們也都知曉這件事,雖心知肚明但也一言不發(fā)。
花枝招展的尤美人剛?cè)雽m不久,自然不知曉此事。最近她正巴巴地討好皇后,但那皇后卻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尤美人正愁不知用什么法子。如今皇后最為寵愛的外甥女回宮,便是個值得把握的好時機(jī)。
或是這種念頭涌上心來,尤美人尚未感受到周圍人奇怪的目光和不妙的氣氛,一開口便是沖著瑾容一頓夸:“沈姑娘自然是大家閨秀樣貌禮儀樣樣都好,但我瞧著蘇姑娘多年受佛門熏陶,更是有不一般的風(fēng)度?!?p> 這便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尤美人言罷就感受到冷冷的目光向自己看來,她抬頭對上那目光,正是皇后居高臨下在看著自己。
尤美人暗地里忖度著,自己明明夸贊了蘇瑾容,怎么還惹來皇后的生氣呢?
好在皇后不想在此事上大作文章,便幾句話換了話題:“不知太子大婚準(zhǔn)備如何了?太子生母早逝,作為嫡母,本宮應(yīng)當(dāng)幫忙操持,怎奈這幾日身子骨越發(fā)不好了,都是褚貴妃在忙前忙后,本宮這個嫡母啊,也是不盡職了?!?p> 一旁的褚貴妃便簡簡回了大婚的事宜,畢竟是貴妃,不可能樣樣細(xì)節(jié)都得知,說是操辦大婚事必躬親,實(shí)際上就是安排下人,挑不順眼的批一頓就是了。不過最后功勞落到自己身上,褚貴妃這次還是挺得意的。
宋衡本就不耐煩這場婚約,喝了幾杯悶酒更覺心里煩躁,便起身行禮說道:“父皇陛下,兒臣不勝酒力,還請父皇恩準(zhǔn)兒臣先行告退?!?p> “退下吧!”南熙帝早就瞧出這個兒子的不情愿,心里想什么都寫在臉上了,讓人想看不見都難。心里暗暗想到:還有幾日就成親的人了,也要拿出點(diǎn)太子的樣子來!
南熙帝知道太子心悅瑾容,皇后也勸過自己要封瑾容為太子妃,可三年前那件事實(shí)在是他過不去的坎。南熙帝可以聽從欽天監(jiān)的話封毫無背景的燕瑤為皇后,相信她是南熙之福,卻也相信欽天監(jiān)所言蘇瑾容是個妖女,身上妖魔氣太重。沈廉說得對,絕不能讓妖女禍亂后宮,沈廉苦心栽培多年的女兒一定不差,正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選。
如今婚約已定,怕是再無回旋的機(jī)會。
宋衡離了席,沈姝妍和褚貴妃絮叨著成親的事宜,皇后只不時插幾句。瑾容大多數(shù)時候只默默吃著桌上的點(diǎn)心,三年來倒是很久沒吃過宮里的點(diǎn)心了,這味道竟莫名讓人心里想得緊,饞勁上來了也不顧的別的,便多吃了幾塊桃花酥。太子大婚,她既不便干涉太多,也不愿意了解更多,索性當(dāng)個局外人。
家宴散了之后,皇后囑咐瑾容明日里來請安,想了想?yún)s也沒說別的太多,只叮囑好好休息。
瑾容今夜貪嘴多吃果然積食了,便和菡若一起到園中散步。月光皎潔如水,花園里只有臘梅還在盛開著,在月光下散發(fā)著隱隱約約的清香,倒是讓人心里寧靜了不少。
宮里的宮殿大多沒變,也沒興建什么新的,但是宮里的人卻已經(jīng)換了一批又一批。昨日里住在這個宮里的妃子明日里就香消玉殞是常見的事,時間一長便沒人能記得當(dāng)年的風(fēng)姿綽約和光彩年華。
正走到一處宮殿前,突然閃過一個身影,瑾容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的樣貌,速度快到讓人感覺只是個幻覺。又聽到一聲凄厲的尖叫聲,聲音不大,但在黑夜里讓人膽戰(zhàn)心驚。
瑾容突然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冷宮,此處戒備本就松散,這聲尖叫也沒引來侍衛(wèi)。只是這黑夜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不得而知。
菡若心中滿是防備,只和瑾容說道:“姑娘還是快些回去罷,莫要惹禍上身。”
瑾容雖頗為疑惑,但畢竟剛回宮不宜招惹什么麻煩,便同意和菡若盡早回竹韻苑去。
不料兩人剛走幾步,迎面便撞上一身著玄衫的公子,瑾容嚇了一跳,手里的帕子脫落,掉在了地上。借著幽幽然的月光,瑾容瞧清楚了那張面龐。瘦削而分明的棱角,緊抿的嘴唇,眸子里目光淡淡的,卻讓人琢磨不透。
不知道為什么,瑾容突然有種安心的感覺。眼前站著的,正是昨日剛救過自己的北乾三皇子祁雋。下意識地,瑾容想起他的傷勢,面上顯露出擔(dān)憂之色。
祁雋倒是大方地退后一步,微微淺笑一聲,俯身去拾了瑾容掉的帕子,隨手交給了瑾容身旁的菡若。瞧見瑾容愣神,誤以為自己沖撞了,便畢恭畢敬地道歉道:“還望姑娘寬恕在下唐突之舉?!?p> 聽到那清揚(yáng)的聲音傳到耳邊,瑾容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便連忙回禮道:“公子多禮了,是小女剛失儀了?!?p> 祁雋眼底閃過一絲微妙,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說:“姑娘瞧著眼熟的很,相必是在哪里見到過?”
不記得自己了?瑾容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想來不過見過一次面,不記得也是常情。既如此,瑾容便想引一引他的話,瞧瞧他是不記得自己是真是假。菡若在一旁剛要開口,瑾容便制止了她,用帶著一絲嫌棄和懷疑的語氣對著祁雋說道:“初遇公子,便如此套近,怕有不妥吧?何況這夜已深,宮里少有人走動,公子又是什么身份,難道是賊人不成?”
祁雋不禁笑出聲來,用引逗的語氣說道:“在下若真是賊人,姑娘現(xiàn)在還能與在下一起共賞這月色?”
瑾容深覺被冒犯,但思及這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不愿與之糾纏,行禮便準(zhǔn)備離開:“夜色已深,月色尚美,公子獨(dú)賞別有風(fēng)味,小女不忍叨擾,先行告辭?!?p> 菡若一同行了禮,緊跟上瑾容匆匆的步伐。
朱赭墻,月色涼。那一襲玄色,淡漠在黑夜中,最難琢磨的,是人心。
“夜深了,姑娘慢行?!?p> ......
回到竹韻苑,菡若服侍著瑾容沐浴更衣后,拿著木梳緩緩為端坐在鏡前的瑾容梳發(fā)。幾番欲言又止,菡若還是決定開口:“阿容今日遇到北三皇子,怎裝作不識?他肯對阿容舍命相救,日后或許會成為阿容的助力。”
瑾容沉默了一會兒,面色低沉。一旁的紅燭散發(fā)著搖晃的光,將人影照在墻上,徒有落寞之色。
菡若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眉間輕蹙,忙說道:“是菡若思慮不周...”
瑾容忙安撫她道:“不妨事,只是我想著這件事有些怪異。第一,我與他素昧平生,他緣何要救我?第二,他今日為何故意裝作不識得我?第三,他救了我,并不代表站在了我們這一邊,反倒是可能會成為掣肘我們的力量。眼下我還尚且不清楚他真正的意圖?!?p> “阿容既清楚便好,也要提前打算在宮中的日子了,待事情結(jié)束,就出宮隨玄寂師太好好習(xí)醫(yī)罷,在這宮里終日提心吊膽,我終究放心不下?!陛杖魹殍菔岚l(fā)完,便服侍著她上床休息,緩緩放下了床簾來,一切安排妥當(dāng)后,瞧著那紅燭還亮著,這才放心地退下了。
自八歲那年起,蘇瑾容每日睡下時,都要亮著燭光。
只是燭光里,盡是眾人不知的,默默而流下的淚水,都散入燭影里。
她也是想念著他的吧,那年玉蘭樹下的大哥哥,雖帶著少年稚氣,但也已俊郎瀟灑,與她鬧著,逗她笑著。
這段情,怎能說忘便忘?宋衡,就是一遍又一遍出現(xiàn)在夢里的夢魘。
可是,他們之間,從來就只有不可能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