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三寶師徒復(fù)往南游,突然天上一聲大叫:“師弟慢走!”
眾人抬頭仰望,云上下來兩位童子。他們自稱是袁空幻的師兄,乃是空幻授業(yè)恩師乾元洞主的貼身弟子——天光、地晦。二童子拜了長老,乃對空幻道:“袁師弟!一別師父三百年,可將我們忘了吧?”
空幻當(dāng)初被長老驅(qū)逐之時,天地不容,無家可歸,那時候不見他來。如今已與長老冰釋前嫌,正要取經(jīng)成功之時才來,心里鄙夷不盡道:“我?guī)煾钢挥心先A真人唐三寶,沒有什么乾元洞主。他收我為徒也是想替他揚(yáng)名而已。當(dāng)初他是怎么對我來?怎么如今眼見我要成佛了,才想起要來巴結(jié)我?”
天光、地晦道:“師父當(dāng)初那樣對你是他不對,他已自責(zé)了。但是你要知道當(dāng)西方強(qiáng)盛之時,多少東方學(xué)子為之低頭。你恨師父沒有愛國之心,冤枉了你,冷落了你,貶低了你。但他老人家不也把一身絕學(xué)傳授給你了嗎?如今他老人家病重,弟子們又多散去,西人又逼債,所以才叫我請你回去?!?p> 長老也勸他回去,沙婆也勸。空幻以為又是在驅(qū)逐他,讓他錯失蓮臺寶座。說什么也不回去,鐵了心要取經(jīng),二童子悲嘆一聲去了。有詩為證:
富貴功名皆所欲,僧家世外敢言無。
狌兒知是如空幻,悔不聽從洞主乎。
話說三寶師徒行至峽谷山溝。空幻在前探路,楊立在后挑擔(dān),沙婆牽騎慢行。因雪掩道,不知深淺。
駱駝犬一蹄下去踩空了雪,失了前蹄,把個老和尚空扔在前。
徒弟們擔(dān)驚受怕,紛紛前去問好。老和尚也不問罪,只是揉揉膝蓋,捂捂耳朵。坐在行李箱上想事,空幻自知老和尚恨他,于是賣個乖,笑臉道:“師父餓了吧?徒弟給你化齋?!比龑毑粦?yīng),空幻悶悶而退。
三寶突問:“今日是幾時了?”沙婆道:“看蓂知矣?!比龑毱鹕恚蜷_行李箱,看見枝已禿,莢已落盡。三寶一數(shù),正好十五莢。結(jié)莢十五,落莢十五,剛好一月。
三寶驚嘆:“今日乃是春節(jié)??!”起先還是自言自語,隨后就奔向沙婆、楊立大喊:“徒弟,過年好??!過年好??!”三寶先是興奮,然后又無精打采??栈孟雮€損招,跑到沙婆跟前,陪笑道:“師妹,過年了,哥哥求你一件事唄?!?p> “甚么事?”
“借你的鞭子響幾個炮,有利出行?!?p> 沙婆琢磨道:“既如此,我也求你一事?!眴柡问??她道:“你把大師兄之位讓給我,我給你響一百零八炮,再給你做個壽桃,還給你壓歲錢哩。”
“做夢!”
長老叫楊立前面探路,楊立回報(bào):“前面不遠(yuǎn)有個村莊,燈還未歇,可以落腳。”三寶喜道:“辛苦賢徒了!”空幻不悅。
走不遠(yuǎn)處,果見幾家燈火,還有喜鵲犬吠之聲。三寶下騎走近觀尋,又見蘆葦處藏一石碑,碑上題曰:道賈莊。
長老搖頭沉思道:“不對,不對。”沙婆道:“有什么不對?”長老道:“記得在盤陀灣時有六個流浪漢說他們是道賈莊人氏,因山上有雪蘑,被一個放羊漢偶然拾得,以天價(jià)賣于他國,成為村中首富。村人羨慕,都上山尋求雪蘑,因?yàn)闆]有尋見,放火燒山以泄憤。不料山崩雪塌,將村莊覆為平地。而你們看,那野坡之下,斷山之中還有一戶人家哩!”
婆子道:“這里山林樹木都沒有,只有光禿禿的黑野坡,黃黝黝的裂石崖。還有石壩的亂石,田地的雜草。依我看,他這村莊不像是被雪淹沒的,倒像是山洪暴雨所沖毀的。”
長老道:“此時天晚,你我借宿要小心,勿冒犯了人家。”空幻扯住袖口道:“師父錯了,這不是借宿之地,乃災(zāi)禍之鄉(xiāng)。”三寶甩開空幻之手,皺眉恨道:“你又要行兇?”空幻搖首,跪道:“弟子怎敢?適才我見這烏云蔽月,妖氣騰空,師父不可輕進(jìn)?!币娝f得煞有其事,乃問楊立道:“賢徒,你觀此地有妖氣否?
楊立看一眼空幻,見空幻眼神銳利。于是收眼低頭,再不言語。三寶看在眼中,知是空幻所迫,于是不問楊立,且執(zhí)意要去借宿,再不聽空幻之言。
到了莊里燈亮處,三寶扣門,出來個滿頭銀發(fā)的干老頭子,見老和尚扣門,乃問:“你是哪方和尚?敲我老漢之門做甚?”三寶合掌道:“貧僧乃南海求經(jīng)者,因天晚,至此借宿,請老丈不棄接納。”那老丈乃單腳龍夔獸所變,空幻已識得,單單迷住了那老和尚,還一個勁的施禮。
這時門展開,又看見一個銀臉怪胎,還摟著個夯頭圓耳的大象,老丈故作驚慌,忙不跌的合上門。三寶被拒門外,正生空幻氣時,又聽里面有個女聲傳出道:“外面來的是和尚么?”
三寶激動連叫三聲“是!”。這時門“吱拗”一聲開了,框在門里的是個皺紋滿面的老婆婆,她拄著拐杖出來,四下張望道:“誰是和尚?”三寶看她眼睛不好,個子又矮。于是彎腰拍她,親切道:“老人家,貧僧在此?!?p> 老婆婆拉著三寶回到屋里,老丈也在。老婆婆道:“我們一家人皆食素信佛,有人就起了不良之心,專門冒充和尚來我們這做壞事,我的一個孫女就是讓他們給……。”
話到此處,二老掩淚。之后老丈轉(zhuǎn)問道:“你這和尚也真膽大,怎么就敢收妖精做徒弟呢?”三寶喝了一碗水,和藹道:“老人家放心,他們不是妖精,是我佛指派的取經(jīng)人。貧僧一路至此,幸賴他們,不然如何在此與二老攀談?”老丈道:“罪過,適才將高徒拒之門外,真是該死。”說著即命一個青裙丫頭去開門迎接。迎進(jìn)后一一坐畢,老丈問:“請教列位高名?!北娙艘灰徽f了,老丈并無異色,等到袁空幻道出自己真名后,二老為之一震,拉著空幻上下打量道:“你就是袁空幻?”空幻笑道:“正是!”
老丈喚來小丫頭,命:“速帶高僧食宿沐浴,切不可輕慢?!毙⊙绢^亂發(fā)遮頭,低聲小應(yīng),然后挪到三寶前,行個萬福,輕柔低轉(zhuǎn)道:“高僧請隨奴來?!?p> 三寶起身先給二老行禮,然后隨小丫頭穿過墻廊,去了另一處房。沙婆、楊立也跟著去了。及至空幻起身時,卻被老丈一把拽回來,握著空幻的手“吱吱”響,像是刮骨的聲音。
空幻尋思道:“好個妖怪,還十分的有手力?!?p> 說著往手里吹口真氣,那老丈覺手心一陣劇痛,急松了手。翻掌一看,五六十個針眼子。再一看,又是五六十個血珠子。
老婆婆忙給端來一盆水,老丈放入,止了血又纏了布方止??栈眯Φ溃骸拔沂稚系暮姑l(fā)育哩,不慣被人捂,要是捂了,就變成鋼針扎人咧!?!崩险尚睦锖薜溃骸昂脗€袁賊,待會定教你身首異處。”
“老先生叫我做甚?”
“袁老爺,我老婆子的眼睛有些看不清,煩請?jiān)L老醫(yī)治醫(yī)治。”空幻看那老婆子眼尖面滑,知道也是個妖精。心內(nèi)合計(jì)道:“蠢妖怪,上門送死,等會一根火棍捅入你的眼睛,看你活的成否?”
空幻也不問病因,拿了根針在蠟燭上烤烤,徑直向老婆婆走去。那老婆婆乃通天巨蟒王所變,心內(nèi)毒思:“等你靠近時,我便把毒液攝入你的眼睛里,看你還能活否?”老婆婆把個眼珠子登個賊圓,像魚的眼睛一樣眨也不眨??匆娭桓L針觸過來,他就迅速的射出兩管毒液。
空幻收了針,張開口吞了毒液。又掏出降魔對金杵直打巨蟒王,巨蟒王現(xiàn)了本相,乃是千丈之蛇,萬丈之蟒。巨蟒王用身來纏,空幻急退。又撞著單腳龍夔獸,空幻看的真切,是個單腿恐龍獸。那龍夔獸會噴火放電,張開巨口就要噴火,空幻卻對著他口噴了所含的毒液。那龍夔獸頓時像被掐住一樣,一副快要咽氣的模樣。
巨蟒王看在眼中,恨在心頭。怒道:“賊猿猻,你含住我的毒液不死便罷了,怎么又去害別人?”空幻將身變的和他一樣高大,指鼻子對眼,道:“好條毛毛蟲,真是沒羞。俗話說‘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既要打,還啰嗦個甚?”
通天巨蟒王自覺本事通天,他卻視為毛毛蟲,十分惱怒。把個千丈長的身子擺弄的如同水蛇一般靈活,五捆六套的來綁空幻??栈民{起白駒翼馬,來回穿梭。七繞八繞,千丈長的身子都繞在他上,把自己綁成個線團(tuán)。
好空幻,舉起對金杵就打,卻被那個丫頭喝住。再一看,丫頭搖身一變成了個犀牛怪。他便是鐵角山犀,只見他提著鉞陽斧向空幻砍來,空幻以杵擋住。犀牛力大,直壓的空幻下跪。
空幻收了木魚杵,閃的鐵角山犀跌了一跤??栈贸么私庀路ɡK,叫聲“縛!”。鐵角山犀便被法繩捆綁,任憑多大氣力,皆掙扎不開。空幻一心要除魔,起了殺心,亮出鐵拳,鼓足全身力氣打出平生絕學(xué)——開山碎地拳。
眼見的三妖命喪黃泉,當(dāng)空旋來一顆五衣石,乃赤、橙、藍(lán)、綠、紫五種顏色。五衣石救走了三妖,空幻的眼睛被那五顏六色的石頭閃了一下,再一回頭;妖跡全無,不知所蹤。法繩還在妖精身上呢?不可丟失寶物,又念了咒,收回法繩不提。
話說三妖被石瑛發(fā)出五衣石救回。鐵角山犀還被法繩所縛,石瑛知道這是猿賊之法寶,十分痛恨,正要?dú)?。不想空幻念了咒,收回法繩。三妖戰(zhàn)敗,無顏面對石瑛。石瑛安慰道:“哥哥為瑛報(bào)仇,身負(fù)重傷,瑛感念不盡,何必自責(zé)。猿賊法寶甚多,勝之不武?!?p> 石瑛解三妖衣帶,治療其傷毒。恰逢七口撞見,醋意大發(fā),把三妖衣帶穿緊,然后道:“此等小傷,不勞夫人動手。”
石瑛在旁觀看,只見七口從胳膊肘拔下一片龍鱗。掰為三份,各服其口。少時,三妖便健好如初。三妖謝七口,七口不屑領(lǐng)謝,回寢洞去了。單腳龍夔獸道:“我等愿再次出擊,追殺猿賊,如不勝,甘死荒山?!笔溃骸安槐兀任胰⑺?,不如等他來送死?!本唧w計(jì)策,石瑛不言,只是攜手去喝酒解乏。
再說空幻在廢墟坡找見師父師弟,見他們一一昏迷,情知被下了藥。空幻也不尋那丹丸,也不尋那針石。只吹口自知液,好似清涼散,師父師弟就如冰化水,如僵化軟,一個個清醒過來。三人揉揉眼,頓頓足,好似剛睡醒,看看周邊環(huán)境,哪是什么村舍山莊?到處都是廢墟一片。老和尚回憶前情,有個老丈、老嫗,還有小丫頭接待他,如今不知去哪了?空幻將妖精之事告知,嗟嘆不已,勉強(qiáng)說一句:“悔不聽你言!”
不覺時光飛快,轉(zhuǎn)眼又是夏至。詩曰:
熱氣蒸短鬢,
暑汗下朱顏。
天干云影重,
日落晚風(fēng)流。
吱吱樹上蟬,
清清水中月。
夜里應(yīng)何物,
使我不得眠。
三寶師徒行至三叉口,又熱又渴。沙婆楊立扶持老和尚去樹蔭納涼??栈锰揭豢眯訕渖险幼映?,也熱的脫了羊皮褂,露出一身雪毛。
老和尚的僧衣僧帽都被汗水印濕了,也穿著不脫。只是喘著粗氣直喊熱,楊立在旁直扇風(fēng)。這笑死了空幻,空心挑逗道:“師哥笑什么?”空幻道:“我笑師父?!?p> 沙婆故意大聲道:“笑師父怎的?”空幻也不避諱,直言道:“你看他恁熱,也不脫了爽快一下,不是拔了塞子不淌水的死心眼么?”楊立給空幻使眼色,讓他莫說。老和尚倒是充耳不聞,一反常態(tài),淡定的很。
歇了一氣,避過酷暑,日頭偏西。老和尚汗已干了,只是覺著腹中饑餒,無力行走。不等長老吩咐,楊立自去拿了石缽化齋。肥坨心疼他,搶過石缽去了。
長老感嘆道:“走了許多年,也不知這九萬六千里路走剩了多少?”
空幻跳下樹來道:“這有何難?待我量給你看?!睏盍⑦`心道:“大師兄說笑了,哪有路程用來量的?又不是蓋房子的木材,幾尺幾寸的都能量見?”
空幻掀起羊皮褂,扯出圣旨褲。拈出一根繩子來,此繩名曰“法繩”。乃佛祖所賜,只見空幻以食指纏住繩頭,念一聲“阿啰訶帝”的咒語,那法繩長如萬丈,直往前跑。未幾,空幻收了法繩,道:“我們已走了九萬一千里,還剩五千里就到了。”楊立偽裝激動道:“阿彌陀佛!總算快到了?!遍L老不以為然,嫌棄的眼神看著空幻道:“聽他胡扯?!?p> 空幻活泛,一會上樹,一會攀巖,遠(yuǎn)望前方道:“那山壁處有一個洞,我們過去罷?!遍L老道:“人非走獸,焉能入洞?”
楊立道:“大師兄,此時未到天晚,還要趕路,為何進(jìn)洞?”空幻實(shí)言道:“楊師弟你不知道,適才我看見十里外的小沙丘上有很多螞蟻在搬家。我因聽人講,螞蟻搬家蛇過道,大雨馬上即來到。因此我才讓師父去山洞避雨?!?p> 楊立疑問道:“師兄戲弄了,十里外的螞蟻怎能得見?”空幻道:“俄這雙眼就是天盡頭的蒼蠅,也能辨?zhèn)€公母?!?p> 楊立信之,勸長老道:“師父,我也略覺天氣悶熱,有下雨的兆頭,不如就去躲避一下罷。”老和尚也不言語,坐在那里只是搖頭。空幻負(fù)氣道:“此時不去,只怕到頭還非去不可?!币粴庵拢栈蔑w身入洞不提。
再說那沙婆出去化齋,行動處皆高山林立。偏巧一道炸雷響徹當(dāng)空,把那貨嚇得無處躲藏,遍地打滾。
隨著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象最喜雨,她脫了僧衣褂子,歡跳洗澡。耳邊回蕩著老鼠的聲音,叫的人心里癢癢,沙婆聞音而去,在一處松花水灘中浮出半邊毛頭來,她趕緊趟進(jìn)水灘里把它一把提起。
再一打量,原是是只小奶狗,不知是被哪戶人家遺棄在這??此坶]毛稀,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也起了慈悲心腸道:“狗兒狗兒,莫怨你命苦。此時遇著我是你的造化了,若是以前做妖精時,肚子空了,管它什么豬兒狗兒的,拿進(jìn)嘴里一并嚼了。只是如今做了和尚,別個不聞,也曉得‘人得好意,其福難量’的道理。”
再說那長老不信天會下雨,不期天上烏云密布,旋風(fēng)陣陣。霎時間就電閃雷鳴,接著就是傾盆大雨。長老沒處避雨,急得這跑跑,那跑跑。衣也濕了,鞋也濕了,眼也睜不開,口也呼不得。
幸得楊立把長老背起朝山洞飛奔而去。長老進(jìn)了洞,先聞一股飯香。再看空幻:
架起一堆火,煮上三鮮湯。鑿壁隔木床,床鋪有干草。竹竿晾著干衣服,石盆備好洗澡水。山洞雖陋有余溫,堪比俗塵小家庭。
空幻看見長老被淋成了落湯雞,想笑也不敢笑。只是上前攙他坐在火旁烤火,楊立道:“師哥,師父全身濕了,怕是一時烤不干。下雨時又夾著風(fēng),怕是要感冒,不如先給師父洗個澡,換了干衣服再作計(jì)較。”
空幻見說的有理,朝后指道:“我知他必被雨淋,由此我早備好了熱水,干衣服?!睏盍⒆罂从铱?,看不到熱水。空幻道:“那石盆就是了。”楊立把長老衣服脫了,扶進(jìn)石盆里搓澡。又把濕衣服,鞋襪都擰干了水,掛在竹竿上烤哩!
洗了澡,楊立又給換了干衣服,此時覺著有了精神,握著楊立之手感謝不盡,楊立不敢居功,盡歸于空幻。
空幻給盛了一碗湯,里面有苦苣、萵筍、燈心草、地皮菜、野蘿卜,長老托碗在手,淚光閃爍,趁熱喝了三大碗,只覺全身暖洋洋的。楊立不敢喝多,只喝了小半碗,鍋里還剩大半。長老為他添湯,楊立違心道:“飽了,喝不下去了!”長老笑道:“可是為她留的!”楊立斜一眼空幻,見他干自己的事,不曾看自己,乃違心點(diǎn)頭,長老夸獎他不忘隊(duì)友,有團(tuán)結(jié)友愛之心。未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