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童少廉拜別李承杰后,搭船北上。睡覺吃飯也手不釋卷,整日搖頭晃腦的誦讀,開始時與他同船的商旅百姓,念他是位讀書人,百般忍讓。過了幾日,凡是他走到人地方,眾人無不掩耳奔走。后來船主也受不了了,對他幾番斥責,又威脅把他趕下船,他才不敢再誦念出聲。但他依然孜孜不倦地默讀,有時半夜更是說夢話都是書中的內(nèi)容。眾人笑他讀書讀魔障了,他也不理,仍舊是默默習學以期在一年后的大比中嶄露頭角,從而出人頭地,讓輕視他的人都認識到他們有多么淺薄,都后悔曾經(jīng)看不起他;要讓那些曾羞辱他,任意踐踏他尊嚴的人們畏懼與他;要重重報答那為數(shù)不多愿意正眼看待他,給過他幫助的人。
不想這日夜里遭遇了水匪,隨身包裹盤纏,就連身上的長袍也被剝了去。水幫護衛(wèi)被人殺了精光,一船老少一股腦地被押往水寨。童少廉明白此番進了水寨,莫說自己一腔的抱負,就是性命也只怕難保。一時心灰意冷,萌生死念,乘著守衛(wèi)不注意,縱身躍入水中。
一落水,看守的水匪就發(fā)現(xiàn)了,但財物已經(jīng)全部搜刮,押這些人回去只是當苦力使。他手腳綁縛著,這樣跳下水肯定活不了的了。劫船時,苦主尋短見的事很常見,那水匪也不去管他。
童少廉手腳盡皆被麻繩捆縛,自知必死,心中反而安定了。心中的安定并不能太久麻痹身體上的痛苦,不久他痛苦劇烈地掙扎,但于事無補。任他怎樣掙扎,都不能減緩下沉的軌跡,任他怎樣抗拒,都不能減慢河水泥沙從口鼻進入他身體的速度。他只覺肚子好漲,胸口好悶,喉嚨好痛,他開始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要這樣選擇。他感覺好冷,刺骨地冷,他開始懷念,懷念炙熱的陽光,懷念溫暖的火爐。他睜大著雙眼,好想看到點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什么。但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想起溫柔的月光,滿天的繁星,想起了春天的嫩芽,夏天的柳枝,秋天的落葉,冬天的白雪……他好想再看這個世界一眼,哪怕是正在吞噬他的河水呢。他以為自己的眼睛沒有睜開,努力地抬著眼皮,但他還是什么也沒看見,只感覺到河水在剮蹭他的眼珠。他好害怕,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他的腦袋越來越痛了,意識也漸漸模糊,心中忽然泛起自己痛苦地一生,當鋪那高高的柜臺,朱大夫冷漠的眼神,沸騰的藥罐,病床上母親蒼白的臉,瘦骨如柴的大黃,鄰家冒著熱氣的燒雞,一張張冷漠鄙夷的臉,……最后他徹底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睜開眼睛,他看到了白紗帳,聞到一股藥香,他想:“這就是死后的世界么?也還挺好的?!彼杏X渾身酸痛,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竭力想要坐起身,但全身無力。忽然,一個稚童的聲音從他右側(cè)傳來:“啊,你終于醒了。不要亂動,我去叫師父?!?p> “不久進來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人,”童少廉喝了口酒,繼續(xù)說道,“我一口氣問了他很多問題。他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告訴我,別多想,安心靜養(yǎng)?!?p> “童兄,這番死里逃生,也當真是大造化。”李承杰碰了碰童少廉的酒碗,說道,“想必,那位老人是一位游戲人間的仙翁?”
“李兄認為神仙真的存在么?”童少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
“神仙?我不知道,”李承杰說道,“這些年,我在中原各地經(jīng)商游歷,都聽過神仙鬼怪的傳說。我自己卻一個神仙的影子都沒見過,或許我福薄是以無緣得見吧。童兄這么一問,莫非那位老人不是下凡的神仙么?”
“那便是家?guī)熈?,”童少廉說道。
“哦!原來如此,”李承杰笑道,“童兄因禍得福,當真是可喜可賀?。?,童兄,我敬你一碗?!币豢跉夂雀闪艘淮笸?,李承杰問道,“那后來怎么樣了?莫不是童兄拜了這位老人為師,而放棄了登科的念頭?那也好的很??!”
“這回李兄可就猜錯了,”童少廉落寞地道,“我醒之后大概三天后就能下床走動了。我就走到屋外看看,原來那里是一座山谷,那片谷地只有這一間茅屋。谷中盛開著各式各樣的花草,都是我此前沒有見過的品種。我很好奇,又不敢走遠,就繞這屋子走一圈,當我繞至屋后時,發(fā)現(xiàn)是一大片藥園子。園中盛開著各種奇異的花,顏色什么樣都有,有碧綠如翠的,有火紅嬌艷的,也有潔白如玉的,也有橙橙如黃金的,甚至還幾株漆黑如墨的花。園中有位灰衣老者,戴著草帽蹲在地上,正在栽培一株異草。這老者須發(fā)凈白,臉色卻紅潤如少年,正是我先前見到的那老者。他告訴我,這是他花了幾年時間,才建成這樣規(guī)模。園中的奇花異草,都是他花了好大的心力,從中原各地搜集移栽而來。
又過了幾天,我的傷完全好了,從藥童那得知原來是老先生在河灘上發(fā)現(xiàn)昏迷不醒的我,將我?guī)Я嘶貋?,施診灌藥硬把我從鬼門關(guān)來了回來。有一天那老先生說我資質(zhì)不錯,問我愿不愿意拜他為師,跟他學些治病救人的手段。當時我還不知道師父有多大本事,但是完全被他仙風道骨的模樣折服了。聽他那么一問,簡直是欣喜如狂,當即就扣頭拜師?!?p> “??!嘖嘖嘖,奇緣,”李承杰驚嘆道,“奇緣!俗語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話在童兄身上得到了驗證,俗語果然不騙人?!?p> “是,”童少廉繼續(xù)說道,“也不知是師父看走眼了,還是我不能用心習學。在谷中住了將近一年,只空長了一身力氣,醫(yī)學皮毛都沒學會。慚愧!有一天師父問我是不是在外面還有想做,而沒做的事。我想了想,果然有。那就是秋季的會試大比,我就回答,是。我要告訴他會試的事,他老人家擺了擺手,表示不愿意知道。他接著說,讓我第二天一早便出谷去完成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