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散時,檐角銅鈴正撞響亥時的更聲。云喬提著羊角燈往閨閣走,忽見回廊盡頭的千年喬木簌簌搖動。積雪撲簌簌落在她發(fā)間,恍惚竟像是老樹在招手。
“小小姐當心著涼?!笆膛e著狐裘追來,卻見云喬怔怔望著樹冠,“您怎么又盯著古樹發(fā)呆?“
“你說...“云喬伸手接住一片完整的雪花,看它在掌心融成水珠,“若這樹當真通靈,可會嫌棄我總來叨擾?“白日里聽到的閑言碎語突然涌上心頭——那些說云家要絕后的仆役,那些議論她難當大任的宗親。
侍女沒聽出弦外之音,笑著替她系好裘衣:“古樹最疼小小姐啦,去年您生辰醉酒抱著樹干說胡話,它不還抖落新芽給您當賀禮么?“
云喬輕笑出聲,燈火映著眸中水色。她想起父親總愛在古樹下教她心訣,想起及笄禮要穿的禮服還繡著青木紋樣。指尖無意識摩挲翡翠鐲子,冰涼的玉料突然泛起一絲溫熱。
“我想再待會兒?!霸茊虒艋\塞給侍女。云喬怔怔望著古樹,感覺今夜的樹有些不同。
及笄禮前夜的雪落在云喬睫羽上,她忽然想起七歲生辰那日。父親抱著裹在狐裘里的她走進祠堂暗閣,千年喬木的根系在這里盤成天然琴案。
“喬兒可知何為焦尾琴?“云浩元掀開鮫綃琴罩,露出尾部帶著雷火紋的桐木琴。小云喬伸手去摸,被父親握住指尖:“這是你曾祖母的曾祖母,云襄將軍的遺物?!?p> 暗閣突然灌進穿堂風,琴弦自發(fā)奏出清越泛音。云浩元將女兒舉到琴案前:“當年雷火焚山,將軍為救千年桐木沖進火海?!八麪恳畠旱氖謸徇^焦痕,“樹靈化形那日,正是云家先祖悟出青木訣之時?!?p> 小云喬忽然指著琴額處:“這里有朵花花!“果然在龍齦右側,木質紋理天然形成五瓣花痕。云浩元瞳孔微震——這分明是昨夜才顯現(xiàn)的紋路。
“看來喬兒與它有緣?!澳赣H的聲音從閣外傳來。凌鳶捧著纏金線的琴囊跨過門檻,翡翠鐲子碰在門環(huán)上叮咚作響,“待你及笄那日...“
窗外的更鼓聲驚醒了回憶中的云喬。月光正照在琴囊金線上,那些紋路竟與古樹皮如出一轍。鬼使神差地,她抱著琴走向古樹。
古樹虬結的根系隆起在雪毯之下,云喬慢慢跪坐在最粗壯的樹根旁。這是她打從會爬時就眷戀的角落,此刻樹皮卻泛著奇異的青光。當她哼起母親教的安魂曲時,懷里的焦尾琴竟自發(fā)嗡鳴。
“您也寂寞嗎?“云喬把發(fā)燙的臉頰貼上樹干,沒看見身后積雪正在融化,“他們都覺得我該是男兒身...“一滴淚珠砸在樹根上,翡翠鐲子應聲裂開細紋。
千年喬木突然抖落所有積雪,驚飛滿庭棲鳥。云喬慌忙抬頭,望見枝椏間懸著枚青玉似的嫩芽——這寒冬臘月里,竟有花苞正在成形。
喬木在雪夜里舒展枝干,樹冠如墨色傘蓋撐開漫天飛雪。云喬將掌心貼在皴裂的樹皮上,寒意順著經(jīng)絡攀爬,卻在心口化作溫熱的泉流。
“老樹精,今夜陪我守歲可好?“
琴弦震顫的剎那,積雪簌簌而落。云喬沒看見身后枝條正詭譎蠕動,暗青紋路在樹皮下明滅如呼吸。當她彈到《青木謠》第三疊時,腕間突然傳來刺痛——母親贈的翡翠鐲子裂開細紋,滲出朱砂似的血珠。
“小姐!“追出來的侍女驚叫卡在喉間。虬結的枝條織成翠色繭房,將撫琴少女層層包裹。月光透過葉隙落在云喬眉心,凝成一點青熒。
繭房內的時間仿佛凝滯。云喬看見無數(shù)光影在眼前流轉:披甲武士以血澆灌樹根,白衣修士折枝為劍,襁褓嬰兒被放在樹洞中啼哭...最后定格在青衣女子執(zhí)印的畫面——她額間青木印記與云喬此刻的位置分毫不差。
“等了三十二代人,終于...“蒼老的聲音震得落葉紛飛。樹皮裂開幽深縫隙,青霧凝成鶴發(fā)老者的虛影,“小丫頭,可愿承青帝訣?“
庭院另一端,二長老云稷猛然推開窗欞。他腰間龜甲符無風自燃,在雪地上映出猙獰樹影?!扒陠棠菊J主?“皺紋密布的手攥緊窗框,“云浩元,你竟敢違背祖訓!“
此刻繭房中的云喬正經(jīng)歷著脫胎換骨之痛。翡翠鐲子徹底碎裂,血珠懸空凝成青木符印。當印記烙入額心的瞬間,她看見整座北域的地脈在腳下舒展,無數(shù)光點順著根系涌入四肢百骸。
“小姐!“侍女扒開枯萎的藤蔓,卻見云喬好端端倚在樹下。月光映著她額間未褪的青色暗紋,恍若神女額鈿。
云喬眨了眨眼,瞳仁深處金芒流轉:“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呢?!八捌鸾刮睬伲偕聿恢螘r生出木紋,“夢里有個人教我...這樣撫琴?!八厥州p揮,積雪隨琴音騰空,凝成漫天青蝶。
次日卯時,云家祠堂紫煙繚繞。云浩元執(zhí)香的手忽然一顫,香灰落在青銅鼎上滋滋作響。他望向庭院方向,千年喬木的枝椏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出新芽。
“父親?“云喬提著茜色裙裾跨過門檻,發(fā)間木簪突然綻開米粒大的白花。她歪頭輕笑的模樣與往常無異,唯有裙裾掃過之處,磚縫里鉆出嫩綠的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