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初入職場嘗艱辛

　　錢望從人民南路的校門跑回華西校園，淚水模糊了雙眼。他不敢直接紅腫著雙眼回寢室，于是買了幾瓶啤酒躲在了二教旁邊綠化帶后面的臺階上，獨自哭泣。曼陀羅花狂怒般的開著，白色的大喇叭和濃密的葉片幾乎遮住了錢望的身體。來往牽手而行的一對對情侶們，嘻哈的笑談著身旁曼陀羅的花香和潔白，卻都沒有發(fā)現(xiàn)在曼陀羅樹叢后面錢望抽泣的身影。

　　曼陀怒放，蕊帶迷香。

　　香抑或毒，君自品嘗。

　　一年多后，早上七點十分，成都彭縣郊區(qū)。

　　馬路上重型貨車的汽笛，窗外菜市的嘈雜，以及樓下張大爺那條中華田園犬遇見陌生人時的狂吠，合奏出一首高亢而和諧的催醒進行曲。林啟昂每天準時7點鐘就起床洗漱了，這并不是因為他一直保持著大學里養(yǎng)成的好習慣，而是這個三室一廳的房間里，一共住了13個人，只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分別接了一個水龍頭。如果起來晚了，不要說上廁所，就連洗臉漱口都要搶得打架。

　　林啟昂天天聽到領(lǐng)導們的鼓舞：“我們公司僅僅一個合成罐，只要生產(chǎn)3個月，就能滿足全國一年維生素E原料的供應。同志們，每年全世界青霉素原料藥的四分之一，也都是我們合成出來的，大家為此很自豪吧？”林啟昂時常在想，全公司近一千人，他媽的這么大一個四川合成醫(yī)藥公司，怎么給員工提供的集體宿舍，卻連豬圈都不如?

　　站在廚房水槽邊彎腰洗臉，林啟昂懷念起了以前華西宿舍的生活。在華西220宿舍里，洗臉毛巾上不會沾有炒菜的清油，昨晚自己暖瓶里的熱水，第二天早上不會憑空消失，每次新買的牙膏，不會不到1周就用完。林啟昂一邊洗臉，一邊發(fā)神，這時室友從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急切說道：“林啟昂，搞快，搞快，讓開，讓我來接一盆水?！?p>　　簡單洗漱完，林啟昂回到客廳角落自己的床鋪邊，從床下拖出一個大型黑色行李箱，翻出一件壓得皺巴巴的灰黑色薄夾克。他隨后躬身向床頭一堆襪子中，找了兩只顏色差不多的深藍色襪子穿上腳，又從床底拖出一雙軍綠色膠鞋換上。有兩個室友這時也洗漱完畢，準備出門，問道：“林啟昂，走了不？一起下樓吃面?！绷謫哼B忙道了聲謝謝，隨手披上那件很皺的夾克，跟著他們走出寢室門。

　　林啟昂隨同兩個室友來到樓下，穿過30多米充滿著雞、鴨、魚各種腥臭的菜市場。在一個賣羊肉小攤的右手邊，豎立著一塊又小又爛的“張記面館”招牌。面店女老板向他們熱情招呼：“三位帥哥今天吃點啥子呢？”其中一個室友向著女老板回答道：“這不廢話嗎？三個二兩素面，還是都多加點菜葉，搞快，搞快?！迸习逍δ樝嘤?，連忙說請坐。這個室友回頭對林啟昂繼續(xù)說道：“素面二兩3塊錢，牛肉面二兩要4塊錢，只有瓜娃子才會吃牛肉面呢！”

　　林啟昂每次吃早飯都會苦笑。以前不掙錢的時候，早飯吃得到牛肉面，吃得到雞蛋，現(xiàn)在反而掙錢了，早飯卻吃不到牛肉面，更不能吃雞蛋。因為如果早飯吃雞蛋，同事室友看見了，會嘲笑他說，現(xiàn)在你們這些城市里來的年輕娃娃，都吃不得苦，太浪費，不懂節(jié)儉。然后會越說越遠，大學生又怎么樣嘛？有什么了不起?。课覀冞@些老工人搞生產(chǎn)時，你娃娃還沒有出生呢，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林啟昂時常想不明白，他吃一碗牛肉面到底是得罪誰了？

　　二車間二小組的唐組長很喜歡林啟昂。唐組長今年五十歲，林啟昂還沒有出生時，他就來這個車間工作了，算是個標準的國營大廠的老工人。作為新員工，林啟昂經(jīng)常受到唐組長的指導和關(guān)懷。林啟昂剛到車間不久，唐組長就耐心的告誡他，在車間里生產(chǎn)是第二位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唐組長允許林啟昂上班可以穿短褲，但是絕對嚴禁穿拖鞋。唐組長當年就親眼看見一個同事因為穿拖鞋，從車間兩米高的操作臺上滑倒，直接掉入下層攪拌機中被攪死。林啟昂也非常聽唐組長的話。

　　日子長了，林啟昂也逐漸熟悉了國營老廠的工作模式。早上八點上班，絕對不能遲到，否則會被扣工資。到了車間過后，先休息半小時，八點半開始操作機器進行合成或分離，到九點鐘時就休息一個小時，到十點鐘左右再干半個小時，十點半一過，就到車間澡堂洗澡，洗一個小時左右出來就準備下班了。下午更輕松，兩點半上班，到車間先在休息室睡一個小時的午覺，三點半醒后工作半個多小時，然后再休息半個小時，四點半一過又到車間澡堂洗澡，洗完出來就又準備下班。林啟昂對這種工作模式很不適應。工作后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國營老廠的工作效率這么低。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不明白，那就是大家為什么要上班的時候洗澡，而且每天洗兩遍。林啟昂在電話里曾經(jīng)給陳實講過他們廠里的工作模式，陳實表示很驚訝，完全不相信他們廠的工人上班沒事情就洗澡。林啟昂說，大千世界，無所不有，你親眼見到了就會相信。

　　唐組長在上班時，最愛對林啟昂說的一句話就是：“小林啊，累不累?。柯?，累了就休息會兒。今天干不完就明天干。反正國營企業(yè)是鐵飯碗，月底一到就會發(fā)工資的。大鍋飯就是好，工作穩(wěn)定，旱澇保收。所以我們要堅持走‘又紅又?！牡缆?，要高舉社會主義的旗幟！”林啟昂知道唐組長是在關(guān)心自己，但是他始終覺得自己不能完全融入到這種文化之中。

　　剛走進車間大門，唐組長急匆匆跑過來對林啟昂說：“小林，我們車間主任王主任叫你去他辦公室呢。聽說廠里準備把一個新產(chǎn)品的中試放在我們車間進行，王主任叫你過去一起討論，設(shè)計合成路線?！绷謫旱懒司渲x謝，隨后向王主任辦公室走去。唐組長剛走兩步，轉(zhuǎn)身又把林啟昂叫住，繼續(xù)說道：“你是我們廠才來的本科生，廠里把你放到車間是想先鍛煉你一段時間，以后才好委以重任。王主任叫你去，肯定是考察你的水平，你要抓住這次機會哈！”

　　來到車間主任辦公室，林啟昂看到王主任和另外幾個老師傅都圍在一個陳舊的大木桌前，指著兩張圖紙討論著。林啟昂走近看了一下，一張圖上畫著一個既有苯環(huán)又有含氮五元雜環(huán)的化學結(jié)構(gòu)，另一張是車間的工程圖。王主任看見林啟昂走來，向他說道：“林啟昂，你是華西本科畢業(yè)的高材生，上層領(lǐng)導安排你先到車間一線吃苦，感覺如何?。俊?p>　　林啟昂不善言辭，向來說話比較直：“王主任，我感覺車間的工作其實不苦啊，每天工作不累的?！?p>　　王主任笑瞇瞇的說：“看來你和之前來的那些大學生不一樣嘛！之前來的大學生，一點苦都吃不了。嗯，你不錯，踏實，很有前途！你過來看看這個化學結(jié)構(gòu)，這是我們車間準備上的新品種，昂丹司瓊?！?p>　　林啟昂一邊看分子結(jié)構(gòu)，一邊小聲說：“昂丹司瓊，新品種？”

　　王主任繼續(xù)說：“昂丹司瓊是英國葛蘭素史克公司的專利藥，今年2006年，他的專利到期了，國內(nèi)就可以開始合成生產(chǎn)了。國內(nèi)很多企業(yè)都在搶這塊肥肉呢！現(xiàn)在你看到的這個化學結(jié)構(gòu)是商業(yè)機密，也是我們的最終目標，你看看有沒有什么思路？”

　　林啟昂并沒有看圖，而是抬起頭疑惑的看著王主任，小聲說道：“王主任，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王主任微笑道：“年輕人嘛，不用怕，說錯了沒有關(guān)系，工作中要的就是這種不怕錯的，敢拼敢干的精神嘛！”

　　林啟昂隨后埋下頭，看著那個化學結(jié)構(gòu)圖緩緩的說：“昂丹司瓊，不是一個新藥，在我們大三的《藥物化學》這門課中就已經(jīng)學過了。這個藥物分子共有四個環(huán)，合成時可以先把2-溴苯胺和1，3-環(huán)己二酮這兩個環(huán)連上，然后再脫溴處理形成相并的三元環(huán)，也就是四氫咔唑，最后用二甲基甲酰胺做催化劑，再加上甲基咪唑環(huán)，四元環(huán)基本結(jié)構(gòu)就出來了。”

　　王主任聽了后，一改之前的神態(tài)，輕蔑的說道：“林啟昂，雖然你是華西的本科的高材生，但是不要拿著書本上教條的東西在這里忽悠我們。理論和實際很不一樣的。那你告訴我，第一步合成的時候，應該用多少升的提取罐，才合適呢？”

　　林啟昂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圖紙，正準備回答。王主任繼續(xù)說道：“***說過嘛，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在車間的實踐太少了，對基本工作還不夠熟悉嘛，下去跟著老師傅再多學習學習。”林啟昂聽了，沒有說任何話，點了點頭，回到了車間。此時林啟昂已經(jīng)明白，在這論資排輩的地方，他的知識沒有用武之地。

　　這日正好是星期天，林啟昂本來打算到成都鹽市口去買幾本專業(yè)書看看，以打發(fā)平時無聊的時光。意想不到的是，陳實給他打電話，說因工作的原因，要到彭縣來出差，下午約他一起聚聚。在彭縣這個陌生的地方，林啟昂既沒有親人，也沒有同學朋友，聽到陳實要來，他非常興奮。

　　他鄉(xiāng)遇故知，的確堪比金榜題名時。林啟昂提前一個小時就到長途車站等候陳實的到來。下車時，要不是陳實不停的招手，林啟昂差點沒有把他認出來。陳實穿了一條筆挺黑色西褲，皮鞋亮得可以當鏡子來照，上身一件淺藍色襯衫，領(lǐng)上拴著深藍色的領(lǐng)帶，手上提著一個深灰色的公文包。林啟昂馬上迎上去高興說道：“歡迎我們的陳局長大駕光臨！”

　　陳實張開雙臂給林啟昂一個擁抱，高興的說道：“林院士最近混得好吧？又搞出了幾個世界頂級新藥啊？”玩笑幾句過后，陳實說先到林啟昂家里看看。林啟昂苦笑了一下說，他們是集體宿舍，不方便，提議還是到濱河路找個茶館坐坐。

　　二人到河邊找了個窗口正對江畔，風景較好的茶館，陳實點了杯鐵觀音，林啟昂點了杯菊花，繼續(xù)聊。陳實說，他這次來彭縣出差兩天，是要對彭縣某些制藥企業(yè)進行飛行檢查。這是省局搞的一次大型檢查，各地級市、縣的藥監(jiān)局對藥品生產(chǎn)企業(yè)進行交叉檢查。因為不是本地藥監(jiān)局檢查，那些被抽到的企業(yè)就像是掉進了陷阱的獵物一樣恐懼。陳實說：“我本來沒有資格來抽檢的，一是因為我們科長臨時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二是因為瀘州到彭縣太遠，大家都不想來，所以局里就安排我過來?！?p>　　林啟昂聽后，眼中充滿著羨慕的神色，說道：“陳實，你娃厲害哦！工作一年，就得到領(lǐng)導的重用。前途光明，以后發(fā)達了，不要忘了兄弟哦！”

　　陳實端起紫砂杯，抿了一口鐵觀音，笑笑說道：“我厲害什么??！公務員，死工資，沒有出息的。一個月工資就那么一千多塊錢，雖說平時還有點小小的福利，那也只是解決溫飽嘛。上月鐘瀟來瀘州，約我出來喝酒，他搞藥品銷售，那個收入才不得了，每月底薪一萬二，提成就更是沒有上限了。”陳實說著，發(fā)現(xiàn)林啟昂的臉色暗了下去，馬上把話題一轉(zhuǎn)：“好久都沒有聽到錢望的消息了，畢業(yè)后他跑到哪里去了哦？”

　　林啟昂輕輕的搖搖頭說道：“我們畢業(yè)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望哥了。前不久，我在QQ上倒是遇到了他，和他聊了很久。望哥說他現(xiàn)在在重慶**區(qū)的一個私人企業(yè)，也是個小的制劑生產(chǎn)廠，好像在搞新藥申報相關(guān)的工作。聽他說，工作待遇雖然不高，但是前景還是不錯。我覺得，望哥這條路是選對了?！?p>　　陳實笑笑說道：“望哥是個聰明人，他不會搞這個工作搞得太久的?，F(xiàn)在全國每年新審批的新藥達到幾千上萬個，這很不正常。國家遲早會拿出整治措施的，這個行業(yè)的壽命不會長。哦，對了，我都差點忘記給你說正事了！”

　　林啟昂抬頭看著陳實，問道：“什么正事？”

　　陳實馬上面露喜色說道：“下個月25號，星期六，我和易梅在瀘州老家結(jié)婚，你一定要來哈。你我兄弟，喜帖我就不給你寄過來了，但是你一定要來參加哈！”

　　林啟昂聽了也非常興奮說：“恭喜，恭喜，一定過來。你們終于修成正果了！”

　　陳實說：“是啊，到時候你我、錢望，還有鐘瀟我們一定要好好聚聚，喝個通宵。”

　　二人天南地北聊了一下午，快六點了，林啟昂提議說：“陳實，你遠道而來，我是地主，晚上我請你吃串串。我們廠門口那家玉林串串，和當年大學路開的那家味道一模一樣，我們再去回味一下過去的時光?！?p>　　陳實捋了捋襯衣的袖子，看看手腕上的歐米伽表，說道：“林啟昂，晚飯我就不和你一起吃了。我這次過來檢查，時間比較緊。有個明天被抽查的企業(yè)老總，事先給我通了電話，說晚上吃飯時還要溝通交流一些工作。他們把晚飯和住宿都安排好了，我就不陪你了?，F(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我也該過去了，要不然會讓對方單位的人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