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
卻說白娘和小青上了金山，問信來到山后，只見茅亭中有一老僧打坐。分明就是法海，卻又不見夫主，心里很是焦急。回頭向小青道：“我和你且上亭去，善言求懇，休動無明之火，須看我顏色行事?！眹诋?，走上山坡，見了法海，屈身行禮道：“茅亭內坐的，莫非金山長老法海禪師么?”法海道：“你既知老僧在此，只宜遠遁高飛，為什么反來見我?有甚說話，容汝講來。”娘娘道：“我因招尋夫主到此，恐他聽信謠言，拋棄家業(yè)，求福反而招禍。還望佛爺慈悲，發(fā)放我夫回去，感恩不淺！”法海道：“許仙夙有善根，留在金山，已歸三寶，你何須苦苦留戀著他?我念你功行千有余年，幸得根本未傷，所以不來加害及你。你當早早歸山，仍修正果，將來不失仙途。如再執(zhí)迷不悟，貪戀紅塵，我這里佛法無邊，管教你后悔莫及。好似蟲投蛛網，鳥入樊籠，休想逃命！”娘娘道：“師父法教甚明，敢不依從?但念白氏下情，從寬饒恕。因與仙郎緣還未斷，恩也未報，故敢冒昧到此。請求暫放夫君回去，待白氏恩緣兩盡，那時離別歸山便了?！狈ê５溃骸澳阈荻嘌裕∥也环旁S仙，你敢怎樣?”娘娘雙膝跪下，苦苦哀求。那知法海未忘吞丹之恨，罵道：“你這無知孽畜，還思留戀！若再多言，休想活命！”
這幾句話，惱動了旁側的小青，便道：“娘娘這般的哀哀求告，那禿驢反出狂言，開口就罵，難道真?zhèn)€怕他不成?”頓時兩目圓睜，怒容滿面，大罵道：“禿驢休夸大口，我來和你見個高低！”口中蛇芒吐出，有一股毒氣噴來。法海忙將手中禪杖飛起，化作一條青龍在空中盤旋飛舞，小青仰面跌了一交。白娘見青龍來勢兇猛，就地一滾，也把原形現出。好一條大白蛇，起在半空，和那條青龍決斗。小青變作青蛇，上去幫打。
這時候，法海轉向許仙說道：“你藏身在我袈里面，你可鉆出頭來，瞧這么一瞧?！痹S仙便悄悄一觀，好生可怕，忙說：“弟子不要看?！狈ê５溃骸斑@就是你妻子的真形。你和他同床共枕，何等恩愛，怎么此時這般害怕？你可將從前仔細想來。”許仙一想，這種形狀，果與端陽所見相同。便道：“可怕得很！兩年恩愛，竟與此物同床共枕，真是嚇死我了！我今后再不下山，惟愿皈依三寶的了?！闭f話時，那蛇龍在空中爭斗，各顯神通，白娘漸漸敗將下來，只得用殺手銅，方可成功。即便轉身飛上，嘴里吐出一顆混元光化明珠，將青龍打下地來，仍是一條禪杖。法海連忙收去。
那白娘和小青依然變了人形，上來說道：“禿驢，快還我丈夫回去，我就和你善罷干休，便宜了你。你的青龍禪杖安在?倘再胡言亂語，定教你這禿賊喪命，方消此恨。”法海道：“孽畜不得無禮，看我的法寶又來了！”即將座下風火蒲團祭起，霎時一陣狂風，飛沙走石，烈焰騰空，濃煙密布，風從火勢，火趁風威，好不利害。娘娘一見，魂飛魄散，小青也嚇得面漲通紅。方信佛家法力無邊，今番定屬兇多吉少。見那蒲團漸漸壓下，娘娘無奈，仍吐出明珠抵敵。一道光華上沖，果然力量不小，竟將蒲團敵住，絲毫不肯放松。法海見蒲團壓不下去，法寶要被他破了，心里也有些著急：“倘我倒翻在白氏手里，豈不惹人恥笑么?”急將金缽盂蓋一開，向上拋起。眼前便見萬道金光，從空中射將下來，罩定青白二妖，吸收上去。娘娘此時魂不附體，叫聲：“青兒不好了！我命休矣！”要想逃遁，萬萬不能，早已被金光罩住了。這一急，娘娘頂上透出一道奎光，就把缽盂抵住，不能夠罩下來了。法海一看，原來不是他使的法寶，卻是文曲星官在他的腹中，怪不得不能收他。立即把手一招，體孟仍在手中，暫時放他逃生去罷。娘娘正在那里等死，忽見金光散去，不敢再與法海賭斗，忙同著小青借水遁而逃。
這里法海見二妖已走，方叫許仙出來，安慰他不要害怕，且回方丈再作計較，便手攜著許仙同返內室，我且慢表。再說主婢二人逃出險地，娘娘道：“青兒，我和你方才幾乎喪命，真好險呀！”小青道：“我們受了賊禿這場恥辱，難道就罷了不成?”娘娘道：“可恨法海無知，竟把我夫留住。切齒深仇，安得不報?如今我和你不及回家，且到黑風洞去見哥哥，請他出來幫助，定要殺了妖僧，找得丈夫回來，方能罷手?！毙∏嗟溃骸澳锬镎f得有理，快些去罷！”于是主婢從水道北行，早來到黑風洞口，見有幾個小妖把守洞
門，便問大王可在里面?小妖回說大王并未外出，請娘娘進去就是了。娘娘便帶著小青進洞，直到聚仙宮，見了黑風大王，叫應哥哥。黑風大王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妹子來了！”兩下行禮畢，對面坐定。
小青也過來叩見。黑風大王問道：“賢妹，他是何人?”娘娘道“這叫做物以類聚，是小妹身旁的侍女小青?！焙陲L大王點點頭，又問道：“賢妹向在何處出嫁丈夫，報答前恩?如今怎樣了?”娘娘道：“小妹自別兄后，一路南行，在杭州西湖塘上，得遇恩人，成為夫婦。先往姑蘇，后至鎮(zhèn)江。不料好事多磨，今因上金山燒香還愿，寺里有個法海妖僧，心腸兇惡，竟把恩人留住不放，拆散我夫婦良緣。我特地上山取討，他反賣弄神通，肆行強暴。小妹法力淺薄，斗不過他，險些主婢同歸于盡。我二人逃生到此，還望哥哥要替我報仇雪恨的?！蹦呛陲L大王本是個黑魚精，自稱為七星道人，性情十分粗暴。聽了娘娘這番苦訴，氣得他怒發(fā)沖冠，口中哇呀呀的亂叫道：“那還了得！可恨妖僧這般無知，明欺我妹孤立無助，故敢如此猖狂。為今之計，我看賢妹身軀狼狽，斗得筋疲力盡，暫且在我洞中養(yǎng)息。待愚兄帶了水族，飛上金山，除了法海妖僧，救出妹丈，送你們回去如何?”娘娘一時不察，想不到闖出滔天大禍，還在自己身上，便道：“多謝哥哥。得能如此，感激不盡。”
黑風大王逞著滿腔怒氣，傳喚水族中眾頭目進見。不一回工夫，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精靈，一齊來到聚仙宮，叩見大王，請問有何法旨。黑風大王便吩咐眾小妖，傳集合族水兵，隨往金山，擒捉妖僧，不得有違。眾頭目先行退出。然后黑風大王更換了盔鎧甲胄，帶了法寶，別了妹子，離了聚仙宮，徑向外來。率領著一大隊蝦兵蟹將，駕起一陣妖風，從水道南行，直到金山腳下。
這時候，已是黃昏過后，料想山上妖僧，定然睡熟，何必費力與他決斗雌雄，只須偷營劫寨，送他的性命就完了。想定主意，便從衣袋中取出一把飛刀，祭起空中，穿云度霧，飛向方丈禪房里來。自以為穩(wěn)取荊州，唾手而得。那知法海禪師早已算就，曉得他要來水漫金山.把身上這件錦瀾袈裝，交付沙彌拿到外邊，將金山峰頂罩住，可保無虞。預防停當，忽然耳邊聽得呼呼聲響，抬頭一望，見飛刀從云霧中落下，便把禪杖丟起。果然法力高深，向上只一撥，飛刀早已無蹤無影，化作灰塵。少頃，一把接連一把，總共九把飛刀，盡行消滅。氣得黑風大王三尸神暴跳，七竅內生煙。忿恨填胸，怪道白氏妹子，連遭挫折，原來這妖僧果有神通。俺也不是他的對手。但此仇未報，反受恥辱，有何面目回去！也罷，這叫做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撥掉油，俺便發(fā)起江水，把這禿驢活活的淹死，那時救了妹丈，送他夫妻回轉家中，豈不美哉！這一來，黑風自以為得計，喝令眾水族興波作浪。從長江中卷起狂風，頃刻間濤聲洶涌，和排山倒海相似。一望滔天，水勢漫上金山，足有數十丈高。
法海在山上了望，也帶著三分著急。只可憐百姓遭殃，沿江一帶地方，盡成澤國。忙招韋陀速來護法，救度生靈。有該死的，有應活的，善惡昭彰，判分劫數。韋陀領著法旨去了。禪師又召龍王到來。龍王得知此事，上前打拱作揖，先請了失察之罪。法海方開言道：“你這龍神，好沒分曉，容那黑魚怪發(fā)水漫上金山，淹死生靈萬萬，該當何罪?”龍王道：“佛老在上，黑妖作怪，小神實不知情，伏望寬有?！狈ê５溃骸凹炔恢?，還不與我驅除水族，滅怪擒妖么！”龍王奉命即行，來到江中，嚇得黑風怪魂飛膽落。這也是正能克邪，要想逃適，那里能夠，早被龍王飛劍斬了首級，應了劫數，一眾水族紛紛四散奔潰。
龍王也不追趕，回來覆旨。法海便發(fā)放他歸海，暫且不表。
再說水族中一班小妖，慌慌張張，逃回本洞，見了娘娘，報告道：“稟上娘娘，大事不好了！大王去到鎮(zhèn)江，和那惡僧爭斗，水漫金山，竟被斬首。小妖們亡命逃歸，還請娘娘定奪?！蹦锬锫犃?，好似雷轟頭頂，哭道：“大王競被他殺死了么?呵呀！”呀字出口，身子往后一交栽倒，昏暈了過去。小青急忙雙手抱住，連叫“娘娘醒來。”好一回工夫，娘娘悠悠醒轉，淚如雨下，悲痛道：“哥哥呀，反是妹子害死你了！如今我兩處皆空，無依無靠，倒不如和你同赴陰曹罷！”小青道：“這是使不得的。總要想一良策才好。”娘娘道：“此番我計窮力盡，難以回轉丹徒，丈夫又被妖僧奪去，諒情目前不能見面。為今之計，只有回轉仙山，重修道果，此外別無良策。但因我報恩未了，腹中懷孕，不便即行，所以無可奈何。意欲得一存身的地方，等候臨盆分娩后，替我夫傳了后代，那時離了塵凡，回見金母，總算恩已報過了?！毙∏鄦柕溃骸霸掚m如此，娘娘卻想到那里去存身呢?”娘娘道：“據我想來，我和你且到臨安去罷！投奔陳家，去見姑夫姑母。且喜去年秋間，有一書信寄往，并有銀子五千，奉托姑夫置辦房產，盤利生息，預備日后歸鄉(xiāng)之計。現在到了那邊，只要花言巧語，說得動聽，他定然收留我們的?！毙∏嗟溃骸凹热挥羞@條門路可走，我們就往臨安，不必在此耽延日子了?！蹦锬稂c點頭，立即吩咐眾小妖們：“安守洞門切勿造孽，有干天譴，只等我歸山時候，再來救度你們就是了?！北娦⊙饝巳?。
娘娘便和小青出離聚仙宮，來到洞門跟首。想了一想，方說道：“此去臨安，路雖不遠，駕云前往，恐被那妖僧知曉，多有不便。倒不如借著水遁走罷！”小青也以為是。當即從水中遁往臨安。那臨安本是從前宋朝南渡建都的地方，到了明代，稱為杭州府。初時娘娘尋訪恩人，便到此地，在西湖塘上，得與許仙會面，締結良緣，何等美滿。不料好事多磨。風波疊起，到了今日，弄得十分狼狽。舊地重游，頗覺眼前景是物非，那得不令人傷感呢?這許多閑話，毋須煩述。只說主婢二人，水遁來到此間，那消片刻，已抵西湖塘畔，斷橋亭邊。娘娘筋疲力盡，實在走不動了，小青攙扶著步入亭中，暫為休息。這時候，娘娘心里還記掛著丈夫，卻因身懷六甲，錯亂陽陰，算也無益。
不知許仙可曾來到斷橋相會，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