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娘娘見公差來拿人,便裝著身份說道:“只是我堂堂總鎮(zhèn)千金,怎好拋頭露面,在街上行走呢?”公差道:“娘娘說得是。我到巷口去喚轎子就是了?!鄙贂r轎子已來,娘娘取出二十兩銀子,送給他們,二公差連聲稱謝,就請娘娘上轎,并說:“婢女小青,牌上有名,也須同去?!蹦锬锏溃骸斑@等無知的使女,去也無益,諸事都有我擔承便了?!倍畲饝?茨锬锷狭宿I,下了轎簾,兩人抬著一徑向縣前而來。
行至半路,忽然一陣黑風,刮得兩眼難開。好容易支撐著,從西城橋來到縣前,抬進頭門停轎。其時知縣坐在堂上審訊別的案子,原差就上前跪稟道:“稟老爺,白氏帶到了?!敝h問:“還有小青呢?”差人道:“小青有病,人事不知。老爺只問白氏便明白了?!敝h道:“你們賣法,少停重處,如今先把這白氏帶上來?!痹钔讼拢叩睫I前,說聲:“娘娘出轎罷?!本蛯⑥I簾掀起。這一嚇非同小可!嘴里喊一聲“不好了”,回身奔上堂來,稟道:“稟老爺:白氏變了!變了個老尸骸了?!敝h道:“有這等事,好作怪!待本縣親自觀看?!碑敿雌鹕沓鐾猓瑤е砜觳钜蹃淼睫I前一看,驚駭異常。果然是一個年老婦人的尸首,面色灰敗,閉著兩眼,腰間橫束一條青布,好不怕人。知縣周爺一想:“這又是杭州美婦,變那地方苕帚的戲法兒了。我今天若把許仙究辦,恐怕上房的奶奶又要受苦。這便怎樣發(fā)放才好?”一時不得主意?;厣碜焦钢校娨粋€身穿孝服的人,哭將進來。嘴里哭著老娘,直跑到公案前,叫一聲大老爺,報告失竊。知縣問他不見了什么,那孝子道:“不見了我的老娘。已經(jīng)死在板門上面,不知被那個偷了去。小人住在縣衙左近,聽人傳說老爺叫到了臺下,所以趕來叫喊,要求老爺發(fā)還的。”知縣便命原押的差人,押他下去認看。如果是他的母親,就叫他領了回去。那孝子認過后,又來問道:“我的老娘,不知犯了什么罪,死后還要到衙門里來呢?”知縣道:“那個不用問,連本縣也不明白?!北銌静钊诉M來,吩咐道:“賞他二兩銀子,仍把轎子抬還原處,快去!”
我做書的卻有一句話交代:原來這個老婆子在日的時候,從出嫁至今不曾坐過轎子。常常怨命,說自己將來死了,總要坐他一回。你想窮人家,那里坐得起呢?今朝被白娘娘移花接木,果然應了他的嘴了。
閑文敘過,再說知縣周爺,腔滿愁緒,連嘆了幾口氣。想:“他的妖法好生利害!怎么我到蘇州,他又來了呢?”卻不敢將許仙定罪,但愿昆山不來上緊,那時便好辦了。故而退堂之后,又與師爺商議了一回,立即命人去打聽顧府消息:如果無甚緊要,再到姑蘇驛查問許仙徒犯到此,是誰人保出去的。問明后,仍叫那人保了去,只說許仙被妖纏繞,真贓假盜,罪還可恕,就此可以完案了。過了一天,因昆山并無動靜,又差人問得是王永昌原保,立刻傳來,知縣也問了幾句,永昌正合機宜,本要他仍在行里生理,求之不得,就此具保出來,許仙再到大生堂藥行中去了。此言慢表。
再說白娘娘在轎中略顯神通,霎時回到家內(nèi)。先吩咐小青把前后門重重關(guān)閉,然后拿出一個不穿不漏的叉袋來,坐在中堂,嘴里念念有詞,喝聲“疾!”便叫小青張開袋口,又叫五鬼將樓上樓下一切家伙什物,盡行裝入袋內(nèi)。小青問:“可能一并裝入?”娘娘道:“盡多盡裝,有何不可?”小青也有些不相信,到底道行淺薄,故有此問。現(xiàn)在看五鬼一樣一樣的裝進去,不論桌幾椅凳、柜櫥箱籠等一應什物器具,完全入袋。他便對了袋口望望,只有大半袋,還不曾滿;用手提提,卻是提不起。娘娘就在袋上空畫一個“輕”字,果然小青一提,登時輕松得多了。又命他帶了定銀,到碼頭上去雇兩號大船,回來喚一乘小轎:“我好先下船去,雖然開往鎮(zhèn)江,須到虎丘山后暫為停泊。只說少停要裝貨物,待天明方許再開?!毙∏鄳辙k。雇定了船,再喚轎子,送娘娘下船。天已晚了,船即離了碼頭,開向前行。略停片刻,小青把叉袋背在肩頭,騰空而去,來到荒僻地方,落下云頭,仔細一看,正在虎丘山后。等候大船撐到,早將袋口張開,叫五鬼搬運種種物件,擺列在岸灘邊;看見大船靠岸,也不要船上水手們幫忙,把粗笨家伙裝滿了一只船。細軟貴重的東西,裝在娘娘船上。諸事停當,小青來見娘娘:“天色明亮,就此開船?!辫屄曇话?,催趕路程。蘇州到鎮(zhèn)江計有四站,還不算得遠。那天舟抵鎮(zhèn)江南門碼頭停泊。
娘娘命小青上岸找尋房屋,“要揀大街熱鬧的所在,方為合用,預備后來開店,與夫君在此安居樂業(yè)?!毙∏喾蠲葱?,離舟登岸,不走私街小巷,只走鬧市叢中。進了城門,一路兜抄曲折,來到五條街上。兩旁店鋪林立,氣概軒昂,招牌掛得密密層層,來往行人如織,熱鬧異常,是個商賈會聚的地方。他便留心慢慢的看將過去,只見三開間店面一排關(guān)著,門上有一張招租紅紙,料想娘娘一定合意,但不知房東住在那里,須要向鄰家問個明白才好。正想時,見對門有一成衣店,坐著師徒兩個做衣裳。他就走上階沿,叫聲:“老師傅!我要借問一句,相煩指示:對面空屋招租,未識房東住在何處?”那老裁縫回說:“一直過去轉(zhuǎn)彎,問喪心街烏梅巷陳員外,名叫刮鐵的便是?!毙∏嘀x了一謝,正要走下階沿,卻被那徒弟喚住了。因見小青生得俊俏,想和他尋尋開心。便道:“我有句話對你姐姐說:你過去見橋頭巷口,都有地名寫著,并非喪心街,實是“賞心”兩字,烏梅巷須問荷梅巷,你要認明白的?!毙∏嘤种x了欲走,那徒弟道:“慢些走。我還要關(guān)照你,像你姐姐這副尊容,到那里去租房子,包管成功?!毙∏嗦犃?,知道他有心調(diào)笑,便不和他兜搭,回身就走。暗想:“他們所說的陳員外,定是個色中餓鬼。別人怕他,我卻不怕。只怕他要入我彀中,待我前去見機而作罷了?!?p> 想定主意,一徑從賞心街進荷梅巷,到得陳府墻門,十分高大,真是個豪富人家?!盀槭裁闯舐曀牟?,有這刮皮刮鐵的名兒?諒必他的家財,不由正路,從那剝削上得來的。我今不要管他,且上門去問一聲,再作道理?!北銌枺骸伴T上有人么?”門公見是個美貌女子走上門來,忙說:“姑娘來此做甚?”小青道:“這里可是陳員外府上么?”門公點頭應“是”。小青又道:“我有一事,要見你家員外。相煩通報一聲?!遍T公一想:“不好!員外又交進桃花運了。但是里面院君吩咐過的,如有婦女上門,不許通報,違者家法處治?!敝坏没卣f:“員外不在家中,好幾天沒有回來了?!毙∏嘤X得掃興,正要轉(zhuǎn)身退出,只見十五六歲的一個小管家走出來。他的名字叫小花,是員外近身的小跟班。一見小青這般嬌媚,就上來問道:“大姑娘,你見我家員外做什么?”小青也叫一聲小大叔,道:“此來并無別事,因為我家主母,從蘇州搬家到此,要租房屋,命我出來尋找。適見五條街尊產(chǎn)空關(guān)在那里,故而特來商借,只要員外應允,大叔也有酬勞的。”那個小跟班
道:原來你要租房子的,這是正經(jīng)交易。請姑娘在門房里少坐一回,讓我代你通報罷?!闭f完就走,奔進書房稟道:“外面來了一個姑娘,說他的主母從蘇州搬來,現(xiàn)在船上,要租房子。因見五條街空屋是員外的,要和員外面談。”這位員外名叫本仁,因為他剝削小民,為富不仁,竟被人改叫做不仁了。此刻正在書房中修剪菊花,聽得通報,便道:“租房子總要熟人保房保租,不是輕易的事?,F(xiàn)在他們從蘇州到此,來歷不明,毫無根底可查,怎好租與他呢?你還進來通報做甚!”小花道:“員外不曾看見外面這位姐姐,如果看見了,連保租也不要,一定情愿租與他的。”員外道:“既然你這樣說,你去喚他進來見我?!毙』☉笆恰倍?,就引領著小青進來。
小青明知不仁是個壞人,有意要勾搭他。輕移蓮步,走入書房,將近身旁,便透出一股非蘭非馥的香氣,早令人落魄銷魂。就叫聲:“員外在上,丫頭小青叩見!”員外忙說:“起來起來,大姑娘請坐了?!毙∏嗟溃骸皢T外跟前,那有婢子的坐位!”員外道:“這有何妨?坐了才好講話。”小青方在旁側(cè)坐下。員外一面叫小花送茶,一面問道:“姑娘尊姓,府上那里,到此何干?”小青答道:“我的東家姓許名仙,表字漢文,原籍杭州錢塘縣,移居姑蘇,開設藥材行?,F(xiàn)在船中的,乃是我家主母。”說到這里,員外又問:“娘娘何事到此?”小青道:“不瞞員外說,因為主人不務正業(yè),專喜尋花問柳;主母勸諫不從,反生氣惱,竟自不別而行,四處找尋,并無蹤跡,故而搬到鎮(zhèn)江來的。”員外道:“怎么知道在這里呢?”小青道:“有個緣故的。我主人時常提及京江風水,遠勝蘇邦,本想搬來居住,在此開張店鋪。所以料他定到此間,主母也跟蹤前來。今見五條街這所空屋,是尊府的寶產(chǎn),命我登門求懇,暫為租住,等候我主人到家,感激不盡?!眴T外哈哈大笑,連稱:“使得使得?!痹瓉硭娏饲砂倜牡呐?,又鼻邊聞著陣陣的奇香,這香并不是粉花香,就是當日迷顧生的香。因此員外意亂心迷,神魂顛倒,點頭道:“不差,并無虛言。但有一說:人家租房子,總有認識的人或相好的。漢文兄但是不在眼前,只有你家奶奶作主,覺得有些不便?!毙∏嗟溃骸罢摾碓鞘共坏玫?。念我們沒有親戚,得蒙員外從權(quán),成就此事,感恩非淺。”員外道:“既如此,我看漢文兄面上,且同你上船會見你家主母,再為商量?!毙∏嗟溃骸岸喑匈M心,只是怎好有勞貴步呢?”員外道:“既看相好面上,這也何妨?”嘴里說著,心想:“丫頭尚且這般美麗,諒必主母還要好看。如果猜得不差,豈不是桃花星進了命么?”所以又道:“請問你家主母是蘇州人呢,還是杭州人?”小青道:“我主母是杭州人,姓白。先老爺做過總兵官的。”員外聽說是千金小姐,連稱“可敬”,立即同著小青起行,就叫小青引導,不用奴仆相隨,一徑出了府門,來到碼頭邊。
小青請員外上船,在外略等一回。自己先進艙稟告娘娘,附耳輕輕說了幾句,娘娘點點頭,便說:“快請!”小青轉(zhuǎn)身向外,請這位陳不仁員外進艙。那員外走到艙內(nèi),舉目一看,登時意蕩心搖,魂也不在身上了!娘娘先叫聲“陳大伯”,員外也叫聲“白奶奶”,兩下見禮,分賓主坐定。小青送過香茗,員外便捏著謊言說道:“奶奶的來意,青姑娘已說明白了。好在漢文兄是我至交,要租房子何妨?;叵肴ツ晡业教K州,承漢兄盛情優(yōu)待,愧無以報。難得奶奶到此,正是請也請不到的?!蹦锬锏溃骸霸瓉黻惔蟛c我夫是至交!當以實情相告:因為我夫聽信人言,要到此間來開店。我恐異鄉(xiāng)不慣久居,幾次推托不允,從此夫妻不睦。他在外面閑游浪蕩,非賭即嫖,如今一去不回,四處找尋,杳無音信。諒情必在京江,故而我移家到此尋夫。愿租尊府寶產(chǎn)居住,不知房租押價該要多少?”
此時員外已著了迷,不加思索,信口回答。是否把房子租與娘娘,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