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求學

　　公元2404年5月6日。泰坦星球，泰坦大學。

　　“歷史上發(fā)生過很多次戰(zhàn)爭。同學們都知道，人類的優(yōu)點之一是善于總結經(jīng)驗，這正是我們這些歷史學家最重要的工作之一。不過，人類還有一個更大的優(yōu)點——或者說缺點，那就是善于忘卻，忘卻痛苦與災難，以及它們所帶來的教訓......所以，戰(zhàn)爭這種事情，在這個世界上總是反復地發(fā)生，一遍又一遍。事實上，如果政治家和統(tǒng)治者們真地肯認真聽從歷史學家的告誡，那么從趨勢上看，戰(zhàn)爭應該越來越少，直至消失，不是嗎？”

　　卡爾曼教授停下講述，等待著來自學生們的互動。

　　“但是戰(zhàn)爭一點也沒有減少，不論數(shù)量還是規(guī)模。對此還有另外一個解釋，卡爾曼教授?！?p>　　一名學生站起來說道。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

　　“請講?！?p>　　教授饒有興致地注視著眼前的年輕人。他應該是新來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戰(zhàn)爭和其它歷史事件不一樣，它有很大的特殊性。比如人類的科技史，藝術史，甚至思想史，宗教史，其共同特點是連續(xù)發(fā)展，而戰(zhàn)爭卻總是突然發(fā)生，幾乎不可能預測。這么說吧，如果全人類都確信要發(fā)生一場戰(zhàn)爭，那么這場戰(zhàn)爭很可能并不會真的發(fā)生——既然意識到了，人們總會想辦法來阻止它；反過來，當人們覺得沖突已經(jīng)解決，可以過上安穩(wěn)日子的時候，戰(zhàn)爭卻突然爆發(fā)，令人措手不及。您說，戰(zhàn)爭應該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而減少，直至消失，可我覺得，更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是——戰(zhàn)爭會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而不斷升級！”

　　“升級？”卡爾曼教授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質(zhì)疑。

　　“是的。不是減少、也不是消亡，而是升級。因為從本質(zhì)上來說，戰(zhàn)爭不過是一種消除爭端的手段，只要爭端存在，戰(zhàn)爭就會存在——而無論文明如何發(fā)達，各類爭端總會出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說，未來戰(zhàn)爭不僅會發(fā)生在人類內(nèi)部，而且還會發(fā)生在人類與其文明之間，除非......除非宇宙中的一切進入沉寂，否則戰(zhàn)爭永遠不會消失。”

　　課堂上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戰(zhàn)爭販子！”

　　“狂人！”

　　“他忽略了理性的力量?！?p>　　“越高級的文明越善良！”

　　“他是誰呀？”

　　陳宇在一片嘈雜聲中坐下來，對落在身上的目光無動于衷，對響徹周圍的爭吵充耳不聞。

　　“我覺得，人類只要不停地發(fā)展新科技，就一定能夠找到解決各種爭端的辦法，就一定能夠避免戰(zhàn)爭！”

　　一位坐在前排的女生大聲說。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這很可能是一位前來旁聽的機器人，她們的系統(tǒng)通常被設計成這種高度理想化的思維模式。

　　“同學們請安靜！現(xiàn)在我們繼續(xù)下面的內(nèi)容。”

　　下課以后，卡爾曼教授專門查看了陳宇的學籍資料，上面的內(nèi)容少得可憐：

　　姓名：陳宇

　　性別：男

　　出生時間/地點：公元2385年3月（地球時間）/“冀州”太空城

　　相對年齡：19地球年。絕對年齡：19地球年。

　　冬眠次數(shù)：零。

　　……

　　這樣算起來，小伙子是在“冀州”太空城加入“泰坦”聯(lián)盟不久之后才出生的。

　　關于這座太空城的來龍去脈，包括很多具體細節(jié)，歷史學家卡爾曼教授自然是耳熟能詳。

　　六十多年前，一艘名叫“冀州號”的宇宙飛船來到土星，登上一顆不知名的小衛(wèi)星，又花了幾十年的功夫，終于在上面扎下根來。

　　那是一顆巖石行星，直徑大約兩百公里。“冀州號”的人們對它進行了徹底改造：打穿巖石外殼、建造地下城市、設置磁場發(fā)生器……最后裝上行星發(fā)動機，開始實施軌道轉移。

　　在工程師們的仔細調(diào)控下，幾十臺行星發(fā)動機協(xié)同工作，用了十幾個月的時間，小行星被“放置”在“泰坦”星球附近的軌道上。

　　再也沒有“冀州號”宇宙飛船，取代她的，是一座名叫“冀州”的太空城，她的創(chuàng)建人正是陳宇的爺爺——陳村。

　　依據(jù)《太空法典》的通用命名規(guī)則，最大尺寸小于299公里的人居天體，一般稱為某某“太空城”，超過這一尺度，且常住人口不少于50萬的自然天體，則可以被命名為某某“國家”。二者最主要的區(qū)別在于體積一個小，一個大；人口一個少，一個多；其它方面卻沒什么兩樣，比方說，“太空城”和“國家”都享有完全的自治權和自決權，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加入太陽系內(nèi)的某個“聯(lián)盟”。

　　太陽系共有四大“聯(lián)盟”：地球聯(lián)盟、火星聯(lián)盟、泰坦聯(lián)盟和太空聯(lián)盟，“冀州”太空城后來加入了泰坦聯(lián)盟。

　　一個月前，陳宇作為交換生從“冀州”來到泰坦星球，進入泰坦大學哲學學院，開始為期兩年的學習。

　　泰坦大學占據(jù)了這顆星球上最好的位置。

　　站在校園里，抬頭可見土星低懸于頂，巨大的身影填滿三分之一的天空，仿佛稍微向上一跳就可以夠到，薄如刀刃的星環(huán)斜斜地劃過蒼穹，看上去鋒利無比，充滿了肅殺之氣。

　　在“冀州”城的時候，陳宇看到的土星是藍色的，土星環(huán)則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紅色，非常美麗。

　　藍色是他最鐘愛的顏色。聽老人們說過，從前地球的天空就是一種罕見的蔚藍色——那是整個太陽系里最美麗、最高貴的顏色。

　　到了“泰坦”以后他才發(fā)現(xiàn)，由于大氣十分厚重，濾掉了大部分光線，這里到處充滿了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朦朧。那感覺就像是生活在霧氣里，四周的景象仿佛來自一幅千年古畫，充滿了破舊的、土黃色的滄桑。

　　大學旁邊的甲烷海名叫“新愛琴?！薄Ｗ诮淌依?，透過厚厚的窗玻璃，他看到昏暗的海面上波浪起伏，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忽然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一小片天空，白亮的絲狀放電從高高的云端彎彎曲曲地爬向海面，片刻之后，震耳欲聾的雷聲翻滾而至。

　　“泰坦”上最活躍的永遠是大氣，最常見的永遠是閃電伴隨著甲烷降水，最可怕的則永遠是颶風——尤其是氣候改造工程竣工前，超音速颶風狂暴無匹，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幾個月之后的某一天，卡爾曼教授發(fā)來郵件，邀請他次日到家里共進晚餐。

　　這是陳宇第一次見到卡爾曼教授的夫人和三個女兒。他還在教授家里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一只十分罕見的轉基因灰熊，名叫“亞瑟”。

　　吃飯的時候，“亞瑟”也坐在餐桌上，用它那雙肥厚的熊掌，加上寬厚靈活的舌頭，飛快地吃掉了一小盆腌過的生肉、四根胡蘿卜，外帶小半碗人工蜂蜜。

　　他總是忍不住盯著“亞瑟”看，好幾次差點忘了應有的禮儀。這可是一只真正的灰熊，和自己過去在增強3D感受器里看到的、感覺到的完全不同！

　　享用完食物之后，“亞瑟”用一雙小眼睛看看他，又湊過來聞了聞他身上的味道，然后端起自己的餐具，搖搖擺擺地離開了餐廳。

　　他從震驚中平靜下來，發(fā)現(xiàn)卡爾曼夫人正溫柔地望著自己：

　　“陳先生，這是小牛肉燉土豆，要不要來一點？”

　　“謝謝！味道真好?！?p>　　他小心地品嘗了一口，由衷地贊美道。

　　“是露西的手藝，烹飪是她最喜歡做的事情。”

　　卡爾曼夫人溫柔地補充道。

　　他立即向露西小姐報以微笑。

　　“你好像很喜歡亞瑟。他很聰明，性格也好，特別友善，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忠誠，以后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笨柭淌谡f道。

　　生活在“冀州”城里的人們肯定沒有機會見到真正的灰熊，這些大型動物根本無法適應那里的環(huán)境。即使是“泰坦”，它們也是最近十來年才從火星和地球上移居過來，聯(lián)盟政府為此花了不少錢。

　　“那天在課堂上，你關于戰(zhàn)爭的發(fā)言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那就是戰(zhàn)爭永遠不會消失，它只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特別是技術的進步而不斷升級？”

　　卡爾曼教授決定聊點正事兒。

　　他放下刀叉，舉杯喝了一小口甜酒，慢慢斟酌著詞句。

　　“在我看來，除非消除了世界上所有的差異、爭執(zhí)和不確定，否則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戰(zhàn)爭就不可避免。然而，一個沒有任何爭執(zhí)、對抗或者戰(zhàn)爭的世界同時也是一個沒有活力的世界，一個趨于全同的世界，甚至會變成一個‘死寂’的世界，在那樣一個世界里，任何事物都難以找到前進的動力......說起來雖然有些殘酷，但是在某種意義上，戰(zhàn)爭其實反映了文明的活躍程度?！?p>　　“年輕人，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觀點有一定道理，咱們有空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吧。你聽說了嗎？兩百多年前，中國發(fā)射的一艘名叫“太空七號”的宇宙飛船最近抵達了半人馬星系，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可能會在那里建立人類第一個系外殖民地?！?p>　　女眷們立刻就開始發(fā)出嘁嘁喳喳的聲音，夾雜著各種嘆詞。

　　“天哪！”

　　“真的嗎？”

　　“不會吧？”

　　教授慢慢地喝著甜酒，耐心等待她們把這條消息消化完。

　　過了好一陣子，幾位女士終于安靜下來，卡爾曼教授緩緩開口說道：“受到這一消息的鼓舞，聯(lián)盟政府已決定盡快組建一支星際遠征艦隊，嘗試向宇宙深處進發(fā)，尋找新的宜居星球！籌備委員會很快要開始招募首批遠征船員，你要是感興趣的話，陳宇，我可以向他們推薦一下。”

　　“您認為我是合適的人選？”

　　“你是我見過的最合適的人選之一，過去幾個月里我一直在仔細地觀察你?！?p>　　“這是萬里挑一的機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非常感謝您，卡爾曼教授?！彼拥卣f道。

　　“但是，我有個條件——不，應該說是一個請求，希望你能夠答應。入選之后你要帶上露西，讓她與你同行——不管去哪里。根據(jù)規(guī)定，遠征艦隊男女比例為1:1，政府特別鼓勵入選者為自己申請一名異性伴侶，通過考核后加入艦隊。相信我，那些考試對露西來說都很容易，別忘了，她剛剛獲得泰坦大學的生物工程學位?！?p>　　卡爾曼教授說出了這頓晚餐的真正目的。

　　“請仔細考慮一下，并在一周之后答復我，怎么樣？”

　　“好！我一定認真考慮，同時全力以赴，準備參加選拔！”

　　晚餐結束了。卡爾曼站在窗前，望著陳宇和露西乘坐的汽車開出院門，消失在“泰坦”沉重的天空下。他感覺到大氣中充滿了躁動不安，又一場風暴要來了。

　　是的，戰(zhàn)爭永遠都不可能被消滅。這只惡魔擁有無數(shù)的分身與偽裝，不知道什么時候便會突然出現(xiàn)，以一種你無法想象和預測的形態(tài)和方式......

　　教授嘆口氣，伸出右臂攬住夫人的肩膀。

　　“你覺得怎么樣？這位小伙子會不會成為小女兒的心上人？”

　　“希望如此，年輕人給我的第一印象很不錯。對了，有件事情我想問問你，今晚全家聚餐，孩子們的祖父卻沒有露面，露西說他已經(jīng)回地球了，是這樣的嗎？”

　　“親愛的，我早已料到你會有此一問。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剛好這會兒有時間，且聽我把那些關于我繼父的事情，向你慢慢道來?！?p>　　卡爾曼教授將夫人拉進沙發(fā)里。

　　“結婚這么多年，你只知道我繼父的名字叫李林——”他略一停頓，深吸一口氣，好像在鼓足勇氣，“其實那是個假名字，是他年輕時流落到‘泰坦’以后隨便取的——請不要誤會，夫人，我從沒向你隱瞞過任何東西，因為發(fā)生在繼父身上的故事，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想當年，繼父和他最好的朋友駕駛一艘小飛船來到泰坦，正剛上星際大移民時代，便改頭換面定居下來。他本來就很聰明，又年輕肯干，加上運氣的青睞，從一名深井礦工起步，后來機緣巧合，接受了埃爾森集團的人體改造，成了一名兩棲泰坦人，這一路便扶搖直上，最后當上了泰坦聯(lián)盟的航天局長，一干就是十幾年，直到半年前正式辦理了退休手續(xù)，賦閑在家。

　　有一天，繼父告訴我，他真正的名字叫申達，年輕時曾加入反叛組織，制造了轟動一時的火星一號城大爆炸，還劫持了兩艘飛船，將它們賣給了月球上的列文斯基家族，后來差點被人家連人帶船一起滅口，最后一刻才僥幸逃脫，隱姓埋名來到了‘泰坦’......這么多年來，心中始終念念不忘的就是復仇，退休之后更是朝思夜想地琢磨怎么才能手刃仇敵。

　　那天下午，他把我叫進房間，把整個故事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講了一遍，最后鄭重地囑咐我，這是他在泰坦上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他就要只身前往地球，在那里‘做完他該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