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薺菜當(dāng)靈丹。正是陽氣發(fā)生,萬物復(fù)蘇的好時節(jié)。吃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腌菜,這時吃上一頓鮮嫩的野菜,神仙不換。
可是對于已經(jīng)無米下鍋十幾日,全靠野菜果腹的余錢來說,別說神仙,就是一個窩頭也換!
自那日鐵鋪老板說起神仙事,已有月余。以前老頭子活著的時候,雖然也是有上頓沒下頓,但好歹不至于讓余錢十幾日吃野菜。這十幾天下來,余錢已是菜色懨懨,眼冒黑星了。
所以余錢整日翹首以盼,就希望神仙快點來小鎮(zhèn),說不定能讓仙人收去,做個混吃混喝,不,尋仙問道的神仙中人。
可是左等右等,等到米糧耗盡,野菜吃吐,神仙的毛都沒出現(xiàn)。余錢不禁懷疑鐵鋪老板是拿他尋開心,去鐵鋪詢問,那老板也是不知,只知是十年一次,具體哪天來,沒有準兒,讓他耐心等著便是。
“我倒是有耐心,可是肚子沒耐心了呀,神仙再不來,我可就去地下找老頭子啦!”
大清早便蹲坐巷口的余錢不禁嘆氣,看看已經(jīng)斜斜向上的日頭,轉(zhuǎn)身回家,背上竹簍去小鎮(zhèn)外山上,解決今天的飯轍。
小鎮(zhèn)外,早已是枯枝抽芽,山花點點,遠處坡地丘陵,枯黃野草里也泛起淡淡綠意。春水泠泠,飛鳥啾啾,暖風(fēng)習(xí)習(xí)。
春來花開早,枝頭多喧鬧。沒讀過書的余錢,說不出形容這派春意盎然的言語,更念不出神來之筆的應(yīng)景兒佳句。
對于一個需要解決溫飽問題的少年來說,多找一棵野菜比詩和遠方重要多了。余錢雙眼在枯草間來回尋找,不時用黑刀連根鏟起一棵野菜,扔進背后簍中。
春風(fēng)漸涼,已是斜陽西偏。余錢看看竹簍中野菜過半,隨手擼起地上幾把干草拭去刀上泥土,別在腰間,準備回家??聪蛏碇埽瑓s是一處山澗陡崖。
余錢一怔,沒想到不覺間走到了這里。以前師父帶他走過這處陡崖,跟他說起一段趣事。
相傳,這處陡崖原來是沒有的,久遠之前還是一處山頂大坪,忽有一日,從天上飛來一道白光,硬生生把山頭削去小半,便有了這處光滑陡崖,崖底經(jīng)年累月形成一洼深潭,深不見底。潭中水終年冰冷刺骨,無論旱澇不漲不落。
最奇特的是潭中魚蟲不生,無一活物。以前偶有人失足落入潭中,救起后也是周身冰寒,一命嗚呼。小鎮(zhèn)居民愈發(fā)覺得此處不吉,更是傳出不少關(guān)于此處的鬼怪之說。
因此,再也沒人敢來水潭周邊,小鎮(zhèn)上大人更是對孩子嚴加告誡不能來這里戲水。久而久之,此處越發(fā)荒涼,山中鳥獸蛇蟲,亦是敬而遠之,毫無蹤跡。
余錢從崖頂向下張望,只見崖底一汪幽深碧潭,似欲擇人而噬,讓人心生寒意。余錢畢竟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一時好奇心大起,意欲下去一探究竟,看看潭水是不是像師父說的那樣寒徹骨髓,深不見底。
興起而往,用黑刀撥開叢生的灌木枝椏,沿著一處相對平緩的山脊,攀援而下。下到崖底,余錢就對師父的話信了三分。
只見崖底只有了了幾叢灌木枯草,越向潭水而去,越發(fā)少見植被,靠近潭水一丈之內(nèi),竟是寸草不生,只有緩緩下伸的一條狹長碎石陡坡。余錢向潭水走去,可越是靠近越是覺得寒意陣陣,等走到那條狹長陡坡前,已是瑟瑟發(fā)抖,好似又回到寒冬臘月之時。
強忍冷意,余錢裹緊雙襟,一番天人交戰(zhàn),猶豫是不是繼續(xù)走下緩坡。想到辛苦下來一趟,還讓灌木在手上劃出幾處傷口,要是這么返身離去,太是遺憾,而且也太沒有鎮(zhèn)上說書先生講的那些江湖好漢都有的英雄氣概了。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干干凈凈!”。嘴里嘟囔起句戲詞,手里黑刀胡亂比劃兩下,權(quán)當(dāng)給自己打氣。余錢伸出右腳,斜著身子小心翼翼探下陡坡,生怕一個不小心,滾落潭中,做了那無人問津的淹死鬼兒。
終于下到水邊,那里有一處久經(jīng)潭水侵蝕的巖石,用腳踩了兩下,還算牢固。余錢雙腳小心踏上去,伸頭看向潭水,果然深不見底。蹲下身子,小心伸進潭水一試,指尖剛觸水面,就是一股凜凜寒意傳遍全身,骨頭都似凍酥一般。不僅冷,還有絲絲刮骨般的疼,就像千萬刀尖剔肉剝皮。
余錢僵硬把手縮回,再不敢充好漢,就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忒是邪門!
正欲轉(zhuǎn)身爬上去,不料腳下那塊巖石大概侵蝕風(fēng)化,竟是吃不住勁斷裂開來。
雙腳滑進水里剎那,余錢心中大駭,這要是落入水中,冰冷刺骨,那是神仙難救啊。余錢雙手握緊黑刀奮力扎進碎石,想穩(wěn)住身子,想爬出水潭。
可是雙腿已是沒入寒潭,瞬間失去知覺,無論余錢雙手怎么使力,身體還是拉不上分毫,而且寒氣入體,上半身也是慢慢凍僵,只是本能的死命抓著刀身不讓自己完全入水。
“苦也!周圍無人,這真是叫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yīng)了!這下死在這了……”
握刀的雙手已經(jīng)抓出血口,也是于事無補。漸漸余錢意識全無,整個身子滑進幽潭,保持抓刀的姿勢,跟那把黑刀一起沉入水下。
等余錢完全沉入水中,寒潭又恢復(fù)了萬年不變的靜謐詭譎,不見一絲波瀾,平滑如鏡??墒撬聟s是另一番景象。
如果余錢能有意識,就會看到隨著黑刀沒入水中,幽暗的潭水忽起縷縷光絲,被那把賣相不佳的黑刀如鯨吞般收攝入身。余錢抓刀雙手上的血口,鮮血也是不斷流出。詭異的是,血在水中竟是不溶不散,竟隨著光絲一起鉆進刀身。
黑刀漸漸泛起肉眼難分的幽幽光暈,忽明忽暗,如人吞咽進食一般。人刀越是往下,光絲越是密集,黑刀來者不拒,攝取光絲的速度也是愈發(fā)迅猛。
待到寒潭深處,光絲已是充斥身周,密如實質(zhì)。黑刀的光暈逐漸明亮,刺眼奪目!
隨著黑刀吸入更多的光絲和鮮血,刀身竟是變得溫如暖玉?;杳缘挠噱X,本能中抱刀入懷取暖,身體也慢慢復(fù)蘇,雖未清醒,但不再是僵直如尸。
不知下沉了多久,余錢和黑刀一起終于是觸及潭底一處平臺,這潭底數(shù)丈方圓,竟是滴水不漏,自成一方空間。
余錢蜷臥石臺,黑刀在懷,昏睡不醒。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是和師父冬夜圍爐取暖。師父還是那樣沉默寡言,余錢卻是孩童心性,說些天馬行空不知所云的童言稚語。師父聽到會心處,木訥的眼神也會閃爍不易察覺的笑意。
“師父,等我長大了,我去幫你收賬賒刀,遇到不講理賴賬的,我替你吵架,這個我頂在行!”
“師父,你實話告訴我,你以前是不是去過“半掩門兒”羅娘子那?是不是辦了事兒沒給錢?不然為啥她老瞅咱倆不順眼?”
“師父,你為啥總是不說話咧,難道你是那說書先生講的江湖隱世高手,但凡不出手就不屑啰嗦?”
“師父,不是我說你,你就不會起個名字,余錢,余錢,你撿到我的時候是不是在想著自己還剩多少錢?”
“師父……”
“師父……”
夢中呢喃的余錢,已是清淚雙流。
不知何時,少年悠悠醒來,淚痕已干。周遭白瑩瑩一片,模糊不清。懷中黑刀光華盡斂,手上血口也不見了蹤影。
余錢坐起身,仔細觀察周圍。他所在的是這方空間的邊沿位置,一臂之外和頭頂都是充斥冰冷潭水,可此處的空間卻是干燥溫暖,絲毫不感陰冷不適,就如一個水中氣泡,端是神奇無比。
用黑刀戳向氣泡,沒有余錢害怕的氣泡炸裂潭水倒灌的事情發(fā)生,心中頓時大安。
余錢只記得自己失足落水,四肢凍僵沉入水中,卻想不通怎么進入這個大“氣泡”。
“看樣子我還在水潭之中?!?p> 想不通便不去想了,余錢向來樂天?;钪?,比什么都重要。
嗯,活著并且能吃喝不愁就更重要了。恰在此時響起的肚子咕嚕聲,提醒了余錢。
多日野菜充饑,今天又逢此變故,肚子開始造反,四肢也是酸軟無力。艱難拄刀站起,余錢決定四處查看下這個大氣泡里會不會找到些果腹之物。
轉(zhuǎn)悠一會兒,這石臺之上卻是空無一物,哪里能有吃的。
待走近氣泡中心位置,余錢忽然看到前方一處黑影,像是有人坐在那里。心中大喜,快步上前,卻是一陣駭然。
原來,那是一具坐著的尸骨,黑洞洞的雙目骷髏望向余錢此處!
大喜大驚間,余錢幾欲再次昏死過去,強忍驚懼,失聲大喊:
“這是哪,老子這是進了人家祖墳里了?。俊?p> 還不待余錢緩氣收聲,卻是背后響起一個沙啞瘆人的老者聲音:
“這里,確實是我的墳?zāi)?。?p> 這下,余錢是真的再次昏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