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菜蛋湯,肉炒豆腐,醬汁生菜,蒸騰著熱氣,肉香與與湯鮮混淆一體,傳入一桌三人的鼻腔。
陳蕓的碗里盛著熱湯,沒動筷子,盯著兒子問:“月考的成績怎么樣?”
“年級理科56,文科173?!庇噘t回答,夾塊豆腐放在碗中,沒吃。
余九畹夾在兩人中間,專心地吸溜湯勺。
“文理排名相差那么大?”陳蕓皺眉道。
余賢向母親解釋,這樣的偏科不會出現(xiàn)問題,反而有助于他專心與擅長的科目,畢竟高二就文理分科,余賢選了理科,沒必要在文科上浪費時間。
喝完一碗湯,余九畹起身去盛飯。
湯勺在碗中攪了攪,陳蕓方低頭吹吹碗里的熱氣,又抬起頭來:“班里面呢?排在你前面的有幾個人???”
“兩個,一個唐楞嚴,你認識的;還有一個是我同桌,寧瀟湘。”余賢目光落在那盤肉炒豆腐上,瘦肉被妹妹吃了不少。
“人家怎么學得這么好???”陳蕓臉上浮現(xiàn)出關切之色,“你有請教過他們學習方法嗎?”
“有的,感覺他們的方法效果不錯?!庇噘t假笑著點頭。
余九畹起身去盛第二碗飯,她今天似乎特別餓,吃得很快。
“聽說你在學校加了個社團?那是什么,影響學習嗎?”
“唐楞嚴和寧瀟湘都在這個社團里,社團的學長學姐成績也非常好……”余賢答非所問。
陳蕓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多和好的人在一起,不錯?!?p> “大家慢吃?!庇嗑蓬刀似鹂胀?,往廚房里的洗碗盆去。
“九畹她……”余賢不明所以地指著妹妹的背影。
“慪氣呢,不用理她?!标愂|擺擺手,道,“吃飯。”
提起筷子,那盤肉炒豆腐里只剩下可憐的五塊肉了。幸好母親要減肥不吃葷,余賢咀嚼著,心想。
吃過晚飯,收拾桌子和洗碗之后,余賢抹干凈手上的水漬,返回房間反鎖門,從書包里翻出在學校手寫的小說稿,準備用手機輸入進電子文檔。
扣扣界面彈出好友“畹W畹”的消息,是一段純文字,沒有附帶任何表情包:“哥,能和你商量個事嗎?”
余賢回復說怎么了,“畹W畹”繼續(xù)發(fā)消息:“我在你房門外,可以進去商量嗎?”
偏過頭看向房門,他印象中沒有敲門聲。過去打開門,余九畹睡衣打扮,頭發(fā)披散著,眼睛久久盯著手機的聊天界面,不敢抬頭看他,仿佛有兩個哥哥,一個活在網(wǎng)上,一個活在現(xiàn)實。
一進門,余九畹提防地瞧了眼外面,輕輕地關上門,反鎖,然后坐在那張木床邊沿,一陣木架的吱呀聲過去,她的視線在余賢和手機間來回移動,嘴里囁嚅著,似乎在組織語言。
“我不會同媽說的。”余賢輕聲道,從床底取出初中學校集體購買的集會用塑料矮凳,坐在妹妹面前,弓著腰,與她保持在同一水平高度。
與哥哥對視一會,余九畹垂下眼簾,細白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著,呈現(xiàn)出南珠銀灘的網(wǎng)上活動宣傳圖——
……
“去銀灘玩嗎?”朱焰靈招搖著手機,吸引兩個朋友來瞧她在X團外賣上抽來的銀灘“椰果先生”的優(yōu)惠券。10中旬的南珠炎熱如常,而太陽著實沒有7、8月那樣毒辣,更重要的是,國慶和中秋剛過,往后不再有長假,屬旅游淡季。銀灘不會擠滿了“排隊下餃子”的游客。
余九畹莫名其妙地看朱焰靈,打游戲不香嗎?非要到人多的景區(qū)扎堆,那有什么好玩的?她沒有信心直接駁斥好友,視線先瞥向一旁的完顏清,其神色不悅的模樣,一定是對去銀灘的反感吧?有了同伴的底氣,她委婉道:“焰靈……”
“好,去銀灘?!蓖觐伹逋蝗活h首道,她昨晚單人進行游戲的排位賽,連續(xù)四局遇上坑隊友,游戲厭煩感正旺盛,很爽快地通過朱焰靈的提議。
于是朱焰靈和完顏清同時看向始終沒有表態(tài)的人。
余九畹更加慌亂了,她絕不愿去人多的地方,何況她是旱鴨子,至多在淺水處潑水戲謔,投入大海的懷抱,她生怕再也掙脫不出,回到陸地。
她想拒絕,拒絕是很容易的,但拒絕所造成的后果呢?推翻去銀灘的提議,三人該作什么消遣?除了玩游戲,余九畹淺顯的閱歷提供不了更多選擇,結果還是把選擇權交給其他兩人,萬一兩人再提出一個更不可接受的方案呢?
把自己摘出這個圈子,任由完顏清和朱焰靈去銀灘嗎?
沒有自己的主見,單純的拒絕不過是把一個已知的,難以接受的結果,推向不可知的未來。
余九畹從來沒有賭博的勇氣,支吾了一聲,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兩個朋友瞧她不說話,權當默認。
周六,余賢去排練戲劇,母親尋不出時間接送余九畹,家附近的公交亦不直達銀灘,她才欣喜著有借口。打扣扣電話正要通知朋友,朱焰靈家長已經(jīng)驅車載著其他兩人,等候在余九畹的小區(qū)門口,她推脫無由,只得上車。
南珠銀灘綿延24公里,由海港主要劃分為三段:冠頭嶺至僑港的高端酒店度假區(qū),時不時抬頭能看到空中盤旋的沙灘滑翔傘;中段是具備巨型不銹鋼雕塑“潮”的海灘公園,以及漲潮快、退潮慢的,最適宜游泳的銀灘公園。
穿過橫跨漁港的長橋,經(jīng)過人工種植的王棕、榕樹林地;鵝卵石的水泥地延伸成串聯(lián)各個淋浴間、商品店和小吃店的木地板。踏著木板臺階而下,腳底一空,陷入細膩白沙之中,所過之處,留下連續(xù)而細長的沙坑。
抬頭遠眺,白沙、暗灘、青海、藍天,顏色逐層漸變,和諧其中。東北而望,銀灘公園的角落,人跡罕至處,偏安一隅的野生馬尾松林和“漂浮”海水的紅樹林群倔強延續(xù)著銀灘古老的風貌。
過了旅游旺季,曾經(jīng)蔓延整個沙灘的彩色“蘑菇”退縮回太陽傘租賃店,捆成一大束;摩托艇和沙灘車對排???;胸前掛著攝像機的沙灘攝影師銷聲匿跡;泳裝店的照常開放,店員似乎不再熱情招呼,低著頭默默玩手機斗地主。
幾個月前的天下第一灘,11月中旬的南珠銀灘。
光著腳丫感受沙灘的溫和與細膩,忽然堅硬、濕漉和瘙癢的感覺同時傳出,余九畹抬腳一看,已是灘涂地域,比起沙灘的微小起伏,海水的反復沖刷磨平此處。
退潮時刻,灘涂上密布小指頭打的洞穴,周邊是滾圓而精致的小沙球,她留下的腳丫印子中,砂土稍稍聳動,一只小沙蟹鉆了出來,露出被踏平的洞口。
“啊啊啊啊——”朱焰靈脫得只剩泳衣,向著汪洋百米沖刺,砂土與浪花齊飛,浪潮的拍打非但沒延緩她的速度,還助長了其一往無前的氣勢。直到水漫大腿,朱焰靈奮力向前一躍,深水炸彈激起丈高水幕。
“爆炸”之中幸存的朱焰靈冒出個腦袋,沖灘涂上的兩人嚷嚷:“你們過來??!”
余九畹前進了幾步,海水拂過腳踝,似乎是陷入了暗處的泥沼,她停止抬腿前進,眉頭微皺著。
她不會水,注定要和受到大海祝福的同伴分離,興許轉身一走了之是個好辦法,余九畹卻不知道能否在那條孤獨的道路上堅持下去,更不確定朋友是追上來找,還是就此疏遠。
朱唇輕啟,內心繁雜又缺乏邏輯的解釋,全部溶解在空氣中。既不想撒謊,又害怕失去友情,魚和熊掌都想兼得的余九畹,最終化作一尊人形石雕矗立于淺水之中,任由風吹浪打。
“忘帶泳衣了?”完顏清慵懶的嗓音從下面?zhèn)鱽?,平躺在淺水灘上,身軀隨意攤著,任由浪潮的沖刷與日光的沐浴,睜開眼道。
“額……”余九畹退開一步,按下被風掀起的裙擺,似乎是默認完顏清的猜想,又像是醞釀著解釋
“阿清,覺得海邊怎么樣?”手指撥弄著青絲,看看遠處浪花中的朱焰靈,瞧瞧旁邊專心致志造沙雕城堡的小男孩,附身打量著完顏清。
完顏清打了個哈欠,連眼睛都懶得睜開:“舒服,下次你帶泳衣,去深水區(qū)?!?p> “下次……”余九畹咬了咬嘴唇。
……
“學游泳?”陳蕓好奇地瞧一向怕水的女兒,“怎么這么說?”
“就是想學嘛?!庇嗑蓬祽┣蟮?,維持做了充足的準備,“北岸游泳館那里的學費最便宜,40塊一節(jié)課?!?p> “40塊。”陳蕓眉頭稍蹙,這個月兒子和女兒的學雜費開銷頗大,房地產的前景依舊看不到起色,“不能讓你同學教嗎?花這冤枉錢,我小時候,也沒見有人教過,在河里撲騰幾下就會了?!?p> “花錢教……更專業(yè)呀。”余九畹不敢想象朋友知道自己是旱鴨子時,那戲謔的面龐。
陳蕓搖搖頭,“你又不是運動員……”見女兒確實心切,她不忍把話說死,“這樣,等你哥周末回來,讓他教你,效果不行,我再送你去學。”
40元一節(jié)課,對于陳蕓,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能省下來是最好的。
“哥!這……不好吧?”余九畹臉龐微紅。
“怎么不好?”
“哥是……男的啊?!?p> “男的怎么了,他是你哥,又不是陌生人!”陳蕓重申一遍決定,語氣變得堅決,“先找你哥學,不行再找教練?!?p> ……
“就是這樣……”余九畹握緊手機,隱去了對余賢教游泳有意見的部分,卻隱藏不了要在親密男性面前穿泳裝的害羞。
而母親的態(tài)度堅決,與不愿被朋友拋棄的執(zhí)念,支撐著她緩緩抬起眼皮,幾次深呼吸幾乎把氣吹到余賢臉上,壓制住羞愧之意,紅著耳根子,一字一句道:“哥,能教我游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