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楊時的房間,陸儉見到對方正在吃飯。
這讓他有些意外,難道楊時沒有去參加徐州官員舉辦的晚宴?
看了看桌上,有兩碟小菜,一碟鹵肉,一碟時蔬,頗為簡單。
“本官不喜應(yīng)酬,正好蔡大人也不喜歡,所以看過災(zāi)民之后,我們便回來了?!?p> 也許是見陸儉在門口望著自己發(fā)愣,楊時出言解釋道。
陸儉聞言回過神來,急忙行禮:
“草民見過楊大人!”
“坐吧?!?p> 楊時夾了塊肉放進嘴里,一邊讓陸儉坐下。
“多謝大人!”
陸儉道謝之后,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知道本官找你來所為何事么?”
楊時問道。
他這時候,已經(jīng)將最后一口飯都咽了下去。
陸儉點頭:“存章兄已經(jīng)說過,大人要問我關(guān)于治理河道的事情?!?p> 見陸儉知道,楊時也不再贅述,道:
“下午在徐州城外的時候,我聽你說的那番話,覺得很有道理,水分而勢緩,緩則沙積,沙積則水漲,眼下雖可緩解水勢,今后卻有更大隱患。”
“是的。”陸儉點頭。
“我想,你既能指出這些問題,應(yīng)該也有應(yīng)對辦法吧?!?p> 楊時開門見山的問道。
陸儉也不裝傻充愣:“有?!?p> 楊時找他來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問他治水的辦法,而陸儉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要說出治水的辦法。
只要楊時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就不會再找自己詢問,自己也就可以脫身了。
當然,這只是陸儉自己想的。
“說說?!?p> 見到陸儉果然有辦法,楊時大喜,急忙讓他說。
陸儉回顧了腦海中早就組織好的語言,一拱手,道:
“大人先前說了,水分則勢緩,換言之,合則勢猛;勢緩則沙積,沙積則水漲,那么同樣換言之,勢猛則沙退,沙退則水降?!?p> 只是簡短的一句話,楊時當即就被震住。
“分則勢緩,合則勢猛...........”
他眉頭微皺,開始思量,半晌之后,問道:
“你認為這河道,該怎么個合法?”
陸儉道:
“這很簡單,停止挖掘新的引流河,并且將原有的引流河堵塞,使得河水就在泗水這一條河道上流淌,水勢必然變猛,這樣一來,原本淤積在河底的泥沙就會被河水沖刷,泥沙被沖刷后,河道自然就降了下來。”
擔心楊時聽不明白,陸儉說這話時語速很慢。
楊時聽明白了,但他也聽出了其中的弊端。
“你說的合水之法雖然有道理,但你有沒有想過,在有引流河的情況下,泗水尚有潰堤的危險。
將引流河道堵塞之后,萬一黃河再發(fā)大水,就算河底沒有泥沙,以這條小小的河道,恐怕也無法容納大量河水。
那時,河水漫過兩岸,依舊有淹沒四野的危險?!?p> 他神色嚴肅的看著陸儉。
陸儉既然敢提出這么做,當然有想過這個問題。
“大人莫急,這個隱患,我們只需要將淺處的河道拓寬就可杜絕。”
“拓寬河道?”
楊時略一思量,當即提問:
“拓寬河道雖然可以解決水漫兩岸的問題,但你先前說的合水之法,目的是要讓泗水的水勢變猛,以沖泥沙。
但河道拓寬之后,這些位置的水勢必然變緩,這樣的話,又如何能沖走泥沙呢?你這說法,不是自相矛盾么?”
對陸儉的話,楊時表示質(zhì)疑。
不過陸儉并未被問住。
“大人且聽我說,這并不矛盾,拓寬河道之后,只需要在河道拓寬的地方修筑兩條堤壩,就可完美解決這個問題?!?p> 聽了這話,楊時一時想不明白:
“兩條堤壩?”
“對,一條縷堤,一條遙堤,縷堤在前,接著未拓寬的河道修建,以作束水之用;遙堤在后,視地形決定距離,數(shù)丈至數(shù)十丈不等,以備防潰之需?!?p> 陸儉將兩條堤壩的作用說了出來。
縷堤和遙堤這兩個名字,楊時是第一次聽說,他久久沒有說話,他在思考。
思考這兩條堤壩是不是真的能如陸儉所說。
縷堤的修建,就像河道一樣,主要作用是保持河水流勢不減緩,而遙堤的修建,在不漲水之時,并無作用,可一旦漲水,若是洪水漫過縷堤,那么遙堤就可以阻擋其淹沒周邊兩岸。
楊時仔細思慮了一陣,覺得陸儉的這個方法,并沒有任何破綻,堪稱完美,而且論其治水的效果,顯然比挖掘河道引流要好得多,可一勞永逸!
“乓!”
一巴掌拍在桌上,楊時滿臉振奮之色:
“妙!妙??!”
楊時的拍案叫絕,把陸儉嚇了一跳,回過神來,他覺得楊時多半已采納了他的方法。
“不知此法可有名頭?”
楊時問道。
這個法子當然有名頭,這可是明朝著名水利工程師潘季馴老爺子的高論,只不過現(xiàn)在的人們還沒聽說過。
“回大人,草民稱其為束水沖沙法?!?p> “好一個束水沖沙!”
楊時神情喜悅,看向陸儉的眼光,也滿是驚訝。
“我原以為你能看出引流之法的弊端就已經(jīng)很難得,沒想到你竟還能提出如此巧妙的治水方法。
你年紀輕輕,思慮縝密,見識廣博,本官所見同齡之中,未有一人能及你者,實在難能可貴?!?p> 楊時毫不避諱的贊揚陸儉。
得到夸獎,陸儉并沒得意,只是謙虛的行了一禮:
“大人謬贊!”
說這話時,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下能走了。
見陸儉不驕不躁,寵辱不驚,楊時心中對他更加認可。
“本官雖被朝廷任命為治水使,但關(guān)于治水的一些具體事宜,還得和轉(zhuǎn)運使蔡大人及徐州官員商量,明日議事,你和我一同前去?!?p> “啊?”
楊時的話讓陸儉神色一怔。
“大人,這.......為何?。俊?p> 陸儉可不想去參與什么議事,他只想明天趁著這些官兒議事的時候趕緊離開。
“為何?”楊時聞言一笑。
“你提出的這束水沖沙法,如此巧妙,明天少不得要當著徐州官員的面說一遍?!?p> “大人.......這就不用了吧?我已將方法告訴您,您來說也是一樣的?!?p> 陸儉說道。
一聽這話,楊時臉色驟變:
“混賬!這怎么能一樣呢!你提出的策略,自該由你來說,據(jù)別人的想法為己有,此乃小人行徑,本官不屑為之!”
見楊時驟然發(fā)怒,面紅耳赤,陸儉知道自己的話有歧義。
楊時乃是理學大家,飽讀詩書,為人剛正,最不屑行小人之道,他以為陸儉將他揣測為小人,所以發(fā)怒。
“大人,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方法雖然是我提出來的,但是您可以代我把它說出來?!?p> 陸儉換了一種說法。
這話果然讓楊時的眉頭舒展了些,但他還是不同意。
“你人就在這里,何必要本官代你說?”
“我.........”
陸儉不知道找什么借口,總不能說今天才進城,明天就要急著出城吧?何況去應(yīng)天的路都阻斷了,出城也沒理由。
“楊大人,小子只是一草野之民,幾位大人議事何等重要,我這種身份怎么能參加呢,還是算了吧。”
陸儉極力推辭。
“草野之民又如何?”
楊時聲音一震,像是比先前還要生氣。
“國家興亡,匹夫尚且有責!何況你如今年紀尚輕,機緣未到。未得發(fā)跡,乃時勢所致,非天命決定。
想當年,太公望渭水釣魚,八十才遇文王;百里奚流落市井,七十才入秦為大夫,哪個不是一代名臣?你莫要因你是草野之民便看輕了自己。
古人云,前程暗漆本難知,秋月春花各有時。如今你是草野之民,怎知以后不會身居廟堂,為千萬百姓所敬仰呢?”
楊時一席話,說得義正詞嚴,擲地有聲。
陸儉聽了,驚愕不已。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想找個借口不去而已,竟然就被這位楊大人灌雞湯,給做起了心理輔導(dǎo)。
“額.......楊大人所言極是,小子謹記教誨?!?p> 陸儉慚愧點頭。
見陸儉雖說慚愧,但面上還有擔憂之色,楊時以為他還怯場明日議事,思慮了一陣,問:
“你說你要去應(yīng)天,是為了投奔親戚,以期一個安身之所?”
“是的?!?p> 陸儉點頭,但不明白楊時怎么問起這個。
“安身之所,如今你已有了,就在這驛館。應(yīng)天官道被阻,反正也要耽擱些時日,依本官之見,你暫時不要去了?!?p> 陸儉聞言,神色更加驚愕:“為什么呀大人?”
“本官手下,沒有一人懂治水之道,就連本官也是一知半解,難得你這么明白,你就留下和本官一同治水吧?!?p> “什么?”
陸儉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本官此來,得了皇上‘便宜行事’的授意,可臨時任命官員協(xié)助治水。
你既擔心自己草野之民的身份無法被人接受,那本官現(xiàn)在就任命你為京西路治水副使,只要是與治水相關(guān)之事,你都可參與,七品以下官員,有關(guān)治水,皆可調(diào)動!”
“?。俊?p> 聽楊時一口氣說完這話,陸儉只感覺腦瓜子嗡嗡的,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
喉嚨有些干澀。
“大大大........大人,這.......這治水副使的職位,那么重要........怎么........怎么能如此兒戲啊?”
陸儉覺得楊時應(yīng)該在和他開玩笑。
“混賬!誰與你兒戲!”
楊時怒聲罵了陸儉一句。
“本官所言,句句屬實,今晚我就會寫奏本,詳述你提出的束水沖沙法并任命你為治水副使之事,報于朝廷?!?p> 話音落下,陸儉頓時愣在當場,楊時神色嚴肅,陸儉難以想象,這是來真的?
“行了,這里沒你什么事了,先下去歇著吧,明早議事,我讓存章來叫你?!?p> 見陸儉站著不動,楊時打發(fā)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