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從來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尤其是這種同胞相殘的戰(zhàn)爭。
與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揮著刀想你砍來。并不是一件能令人愉悅的體驗。
于是，當那些士兵們互相將刀鋒送進彼此的胸膛，從城池上或攻城梯上跌落的瞬間，他們的心里總是悲切的。
將領(lǐng)就會好上一些，他們的心里除了面前飆濺起來的鮮血，還有一盤落子無悔的棋。
面前的士兵，就是他們的棋子。
通過鼓舞，通過謀略，他們將有限的棋子縱橫捭闔，在這片大地上掀起一片片的殺戮。
但即使這樣，有著布局一方能力的將領(lǐng)，在面對親愛之人的鮮血時，仍舊會感到一陣來自靈魂的惶恐。他們會退縮，會怯懦，會不敢將手中的刀刃對向親愛之人。
可是，還有一種人卻更加“果斷”，我們姑且稱他們?yōu)閯偳捎形幕淖x書人。他們不是不學無術(shù)或者會一丁點兒的知識就沽名釣譽的廢材，也沒有如同天縱圣賢一般看透了人間殺戮是非，升起歸隱之意。
他們是董仲舒的“后代”，也可以說是漢武帝劉徹的“后代”。
一種一心一意為了國家，將自己的生命早早的獻給了國家，跟確切的說，是獻給了君王的人。
不論和平時代還是戰(zhàn)爭時期，君王都是他們的底線。
任何違背君王意志，君王利益的叛道者，都是他們粉碎瓦解的對象。
任何能促進君王利益，強化國家的行為，都成為了他們的第一目標。
這一刻入心脈的守則也讓他們的決策變得簡單了不少。
很幸運又很不幸的是，鎮(zhèn)守睢陽的張巡、許遠，包括后來史書上的睢陽六英烈都是這樣的人。
他們看見了安史之亂的現(xiàn)狀。
朝廷僅剩下長江、淮河流域的賦稅支撐著，睢陽位于大運河的汴河河段中部，是江淮流域的重鎮(zhèn)，如果失守，運河阻塞，后果不堪設(shè)想。
于是，他們動用所有的力量，如同一根尖矛般釘死在了這個城市里，盡管兵力最多時也不滿七千，圍困的叛軍有十萬余眾，他們也沒想過投降或者棄城離開。
但當所有的計謀都用盡，歷經(jīng)前后四百余戰(zhàn)，仍舊無法解睢陽之圍時，為了繼續(xù)堅守下去，他們選擇了犧牲掉周圍的親愛之人，和剩下所有人內(nèi)心的最后一絲道德。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吃人”的道德。
正如小靈體所描述的一樣，先是老弱婦孺，然后是青壯男子，從將領(lǐng)到士兵，從士兵到百姓，睢陽城里成了一個真正的屠宰場。
據(jù)史書記載，睢陽城中戰(zhàn)前有戶口四萬，至城破僅剩四百活人。
后世的人往往忽略了上面這兩個數(shù)字，或許是因為考試的緣故，他們似乎更關(guān)心這場戰(zhàn)爭的影響。
大唐戰(zhàn)爭中最悲壯的睢陽之戰(zhàn)，張巡、許遠守睢陽，殲滅叛軍十二萬人。睢陽堅守十月之久，在此期間唐朝朝廷不斷地得到江淮財賦的接濟，已完成了恢復(fù)、準備到反攻的過程。前一個月已收復(fù)長安，在睢陽陷落后十天又收復(fù)了洛陽，叛軍再也無力南下。唐朝天下得以保全，全仗睢陽堅守十月之久。
只是，困守這片被叛軍肆虐過后的土地之下的于蛋三人，并無法感受到這些只有統(tǒng)治者抑或后世人才能覺察到的東西。
從得知軍隊開始帶頭吃人的一刻起，他，蘆葦，小柒就已經(jīng)鉆入了那個挖了幾個月的地下洞穴中。洞穴上，是里三層外三層，用草木石塊和家具做好的掩護。
盡管不清楚于蛋緣何如此肯定未來會發(fā)生的事情，小柒在第一次看到那突然多出來的米面，聽到了他的解釋后，還是選擇了相信他。而對于那個被于蛋帶回來的瘦弱的像是個總角孩提的女孩，她也選擇了接受。
盡管，這讓后來一個多月內(nèi)，三個人在狹小洞穴里的生活變得相當拮據(jù)。乃至到城破前的最后幾天，陷入了斷糧的危機中。
饑餓難熬，時間難熬，饑餓的時間更難熬。
三人相擁在一起說話聊天，但很快便不敵饑餓，先后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間斷性昏迷之中去了。
“沒想到，我還是要死了。”于蛋往著黑漆漆的洞穴頂，長嘆了一聲。
“我跟你一起?！鄙砼缘男∑獗ё×怂母觳?。
“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你們的糧食還能吃好久，說不定還沒吃完，上面的戰(zhàn)爭就打完了?！笔翘J葦帶著哭腔的聲音。
“沒必要的，至少在我救你的那一刻，我還活著。而在我死的時侯，還有心愛的人在身旁?！庇诘俺粤Φ倪珠_嘴笑笑。
他的精神恍惚著，他能感覺到這大概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清醒了。
完成了和身邊的人的告別，他將意識沉入了大腦。那里，還有最后一個他需要告別的人。
“我要死了。我能感覺的到?！?p> “你不會死的?！?p> “會的。哪怕只是明天結(jié)束戰(zhàn)爭，我的身體，恐怕也熬不過這個夜晚了。抱歉，我很廢物，除了知道了點未來的事情外，沒能夠讓你實現(xiàn)在古代光宗耀祖的愿望?！?p> 腦海中的小靈體突然背過身去，讓于蛋無法看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那莫名變得急促的聲音：“抱歉，抱歉有用嗎？本來三個能活兩個，現(xiàn)在三個人一個都活不下來。還有，你該說抱歉的人是我嗎？我控制了你的身體，還弄碎了你的腳踝。雖然后來幫你偷了些米面，但如果你腳踝還是好的，你也不至于會在那個時候進入到睢陽?！?p> 小靈體的胸膛劇烈的起伏著：“你該說抱歉的是小柒。是她陪著你一起在這個末日里活著；是她在你快要死去的時侯，寧愿用身體去換一塊烤肉；是她默默的接受了你把兩個人的洞穴當成了一個可憐人的收容所；也是她，讓我覺得穿越者不是一定就要推動時代發(fā)展，搞上各種發(fā)明創(chuàng)造，讓中國稱霸世界的。你有沒有覺得自從進入了睢陽以后，她便變得有些邊緣化了？那是因為她已習慣于去依賴于你，把你當成了眼中的唯一！”
“我只是一個連身體都沒有的穿越者，唯一的身體感受就是你往頭上澆涼水我會不舒服。我不會餓，不會渴，也不知道你死了之后我是否一定會消失，還是能找到另一個附著者。但我想了很久，如果那個賊老天讓我淪落到了這樣的境地，或許還會補償一個別的好處不是？”
于蛋訝異的張大了嘴，他有好多問題想去問，卻發(fā)現(xiàn)不知道為何，嘴里說不出話來。
而靜靜懸浮在那里的小靈體卻還在自言自語一般的訴說著：“反正這段時間，閑著也是閑著，于是，我就把時間全部用來探索了我內(nèi)在的特點。過了很久，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好不壞的特性——我的身體本身，有著一股旺盛但內(nèi)斂的能量，這股能量充滿生機，我卻不知道如何釋放。如果按照我看的那些小說里的套路，或許，唯一的釋放手段，就是死亡吧?！?p> “反正算是兩世為人，我也已經(jīng)活夠了。既然有機會嘗試一下，雖然有點副作用，但比起那帶來的好處，也算是值了...”
看著那個在空中一邊不可抑制的涕泗橫流，又一邊興奮的手舞足蹈的小靈體，于蛋心里隱約升起一股寒意，正欲上前，腦中卻傳來了一陣陣強烈的暈眩感。強烈到他還沒來得及升起一絲抵抗的心思，就失去了意識。
“其實，你不該當一個圣母的，不然，我的決定或許不用來的那么痛苦?！毙§`體的最后這句話，成了他失去意識前，唯一聽見的聲音。
等到他再次恍然驚醒時，外面紛亂的馬蹄聲已經(jīng)不見了。
于蛋睜開眼，只覺外面一片安靜。他摸摸周圍，小柒和蘆葦都還在，雖然沒有醒來，但呼吸都很均勻。
他站起來，將上面的土層和石塊刨開，大著膽子鉆了出來。而在往外鉆的時候，他也感覺到，自己一直不靈便的腳踝，忽地變得靈活了數(shù)倍，就仿佛是一個正常人的腳一樣。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還有她們倆都活過來了？我的腳，腳也好了？”他楞楞的站在原地。
他下意識地想沉入腦海，但嘗試了好幾次，都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意識進入腦海的能力一樣。反倒是自己的腦子里，似乎多了一些東西，好像叫什么“活字印刷術(shù)”。
他突然想大喊什么名字，張開嘴卻不知道說什么。
空空曠曠的街道上，他就像是一個傻子一樣呆立在那里，從來沒有落下過的淚水安靜的簌簌流淌。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將意識沉入腦海，為什么會想喊一個名字，又為什么會突然變得悲傷，明明自己和想要保護的人，都活下來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張開口，念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當蜉蝣飛到了目的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的一生也就結(jié)束了。他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像其它上千萬顆卵一樣，在終將到來的忘卻中，結(jié)束自己這短暫的生命。此刻，世間再無蜉蝣。但毫無疑問，蜉蝣存在過，因為他而活下來生命，是他輝煌的證明?！?p> “咦？我為什么要念這些，這些話又是來自哪里？”
于蛋終究是不知道自己那滿腹問題的答案了。
這些答案，大抵就和蜉蝣一樣，已在他昏迷的不經(jīng)意間，消失到，風里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