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繡鞋
“楊國忠謀反被誅,楊貴妃不應(yīng)該再侍奉陛下,愿陛下能夠割愛,把楊貴妃處死?!标愋Y躬身道。
他的腰彎的很低,低的完全超過了一個龍武大將軍面對皇帝時應(yīng)有的禮數(shù)。只是現(xiàn)在的他依然恨不得委地匍匐跪拜:他不敢去看玄宗的面孔。謙恭之言里藏著鋒利的倒鉤。
不過,這話不得不說,在馬嵬驛引發(fā)兵變是此刻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局。一面是士兵嘩變,一面是進(jìn)犯龍顏,陳玄禮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后者。讓他想不到的是,士兵的憤怒被點燃后,竟然燃燒的如此瘋狂,不焚盡一切便不愿停息。安祿山的作為已經(jīng)將整個唐朝疆土卷入了紛爭之中。而他打出的旗號便是誅國賊楊氏,再加上權(quán)相楊國忠的所作所為本就讓民怨沸騰,因此,若是不壯士斷腕,出逃的一行王公貴族很難安穩(wěn)入得蜀地。
就在不久前,饑餓交困,怨氣難抑的士兵已經(jīng)借著楊國忠與吐蕃使節(jié)交流的時機(jī),大喊著““楊國忠與胡人謀反!”,將楊國忠剁成了肉醬,頭顱掛在矛上插于西門外示眾。順勢殺了他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與韓國夫人、秦國夫人。甚至御史大夫魏方進(jìn)出言阻止:“你們膽大妄為,竟敢謀害宰相!”也無濟(jì)于事,同樣被激憤的士兵肢解。只有兵部尚書,同平章事韋見素,靠著平日的威望和陳玄禮的及時相救方才免得一死。
挑起兵變,簡單的就像是將一點火星扔入油鍋。而平息兵變則恰恰相反,即使用水潑雨淋,也難以輕易的將一鍋燃燒著的滾油澆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沸騰的油鍋的周圍畫上一個圈,作為止損點。圈里的就讓大火焚盡,從而保存圈外的安全。
現(xiàn)在圈里的東西已經(jīng)焚燒的七七八八,只剩下一個人了。但偏偏就是這個人,讓陳玄禮感到極度難堪。相處了那么久,陳玄禮自然明白楊玉環(huán)在唐玄宗心目中的重量,那是這個君王的暗刺,窺之則怒、觸之者死。
可是,楊貴妃不死,士兵如何平息怒氣?
現(xiàn)在陳玄禮尚能靠著主帥的威勢,護(hù)得一驛周全。但是他一旦在這時拒絕士兵的請愿或者暴力彈壓,必然會失去士兵的信任與尊重,適得其反。
就這樣,在猶豫了良久后,陳玄禮還是向著唐玄宗提出了處死楊玉環(huán)的請求。
即使已經(jīng)年過古稀,帝王的威嚴(yán)依舊。拄著拐杖側(cè)首而立,唐玄宗李隆基的雙手不可抑制的顫抖著,怒氣與無力感交織中,他最終低聲回道:“這件事由朕自行處置?!毖劭淳鸵持肿哌M(jìn)身后的驛站。
不過,他又不得不停了下來,京兆司錄參軍韋諤正長跪在他的面前,叩首不停,額前濺血,嚎啕道:“現(xiàn)在眾怒難犯,形勢十分危急,安危在片刻之間,希望陛下趕快作出決斷,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p> 李隆基眼前一凝,殺氣一閃而過,與其說這是死諫,不如直接說成是在逼宮。逼著他一介統(tǒng)御天下的君王割愛。
然而,這殺氣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便被眼中的頹然替代?,F(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再是長安龍椅上那個揮手之間殺伐決斷的帝王了。只能盤踞在這破陋的馬嵬驛,被逼著,裹挾著向前走。越走,周圍的人就越少,少到要將他身邊最后一個能繼續(xù)慰藉的人也帶走。
這一刻的李隆基寂靜的可怕。
他抬眼看著里屋的門簾,門簾靜悄悄的,聽不見里頭傳來的聲音。但李隆基卻仿佛聽到了簾幕里的聲音,那低沉的,強(qiáng)自壓抑著的掩面而泣。
“可是你為什么沒有發(fā)出聲音呢。你可知道,在這一刻壓抑情感,只會讓我更加心碎。”這個老人的心中在怒吼,在嗚咽。可帝王的身份卻讓他在眾人前,連這種真性情的吐露都做不到。
做到了,他就不過是一介凡人了,還憑什么做那真龍?zhí)熳印?p> “力士。”癡癡的凝望了很久,李隆基才回過神來,凝視著地面,幽幽的喚了一聲。
身后的陰影中,走出來一個挺直著腰桿的年老宦官。相比普通宦官給人的陰柔,陰冷之感,這名宦官雖已年老,但仍舊保持著剛直的氣質(zhì)。
他緩緩地走到了李隆基的身后:“在?!?p> “去佛堂尋一白綾罷?!边@一刻,這個千古一帝的身影蕭索到了極致,像是抽離的全部的力量,搖晃了兩下,掌中拐杖險些松開,靠著門方才穩(wěn)住了身子。
“是。”高力士微微躬身答道,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里屋。
不久后,他攙著一名走路顫抖著的女子走出了里屋,從玄宗身邊走過。比起之前,這一刻的他走的很慢很慢。高力士知道,這恐怕是兩人的最后一面了。
李隆基垂著頭,他不敢抬起來去看那雙玉顏,不敢去看那雙眼睛。不久前,他們在長生殿上剛剛結(jié)發(fā)誓約,生生世世不離別。此刻他卻下令送她上路。他唯一能做的,僅僅是選擇了佛堂作為她生命的終結(jié),算是皇族最后的體面。
在他老淚迷蒙的眼中,只有一雙嬌小的繡鞋在眼前邁過,緩緩地邁過那門檻。像是半只腳踏上了奈何橋。
忽地,李隆基耳畔響起了一聲清唱:“初遇時草長鶯飛時節(jié),婆娑之處楊柳新葉。恰逢東風(fēng)撫笑靨,吹開蓬山千里雪。后來是執(zhí)手瓊樓宮闕,霓裳羽衣盛世風(fēng)月...”
聲音并不清脆,帶著綿綿的抽咽,斷斷續(xù)續(xù)的。但不論聲音怎么不穩(wěn),都頑強(qiáng)的唱了出來:“...可偏偏我們置身萬眾眉眼,喜怒哀樂都惹得他人褒貶。皓月映長川,相思在長安??v然是如畫江山,有你才圓滿?!?p> 挽歌當(dāng)哭,歌聲落下的一刻,李隆基抬起蒼老的手,想要去抓住佳人的衣袂。但剛剛抬起,又無力垂了下來。此刻的他,比起手握他人生死的帝王,他更像是一位連親人生死都無法左右的普通老人。
時間本是夏季,李隆基卻感到有寒風(fēng)襲來,帶著蠶絲內(nèi)衣都無法抵御的徹骨寒冷。奈何橋上的佳人漸行漸遠(yuǎn),他卻只能駐足遠(yuǎn)望。
三娘,
你最愛的荔枝已經(jīng)從嶺南運來了。
我也還想再看你跳一曲霓裳羽衣。
可是,你還是離我而去了。
就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