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過往,皆為序章。雨幕之后,是新的劇目。
一滴水珠無聲地落下,砸在地面上,逸散開來,細微之處,如同蓮花。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與地面清脆的摩擦聲似乎是時鐘指針齒輪的轉(zhuǎn)動,預(yù)示著時間的流逝,光陰的輪轉(zhuǎn),歲月的湮滅。
我不知道我沉睡了多久,只知道在尚有記憶之前,我與冰冷的湖面進行了最后一次接觸,又與那暗夜中上演的巨大雨幕邂逅,冥冥中,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再之后,就是睡去,沉睡過去。
我不知道林分有沒有逃脫出去,我不知道程隊有沒有及時趕到,我也不知道這場表面風(fēng)平浪靜的比賽背后波濤洶涌的陰謀究竟有沒有被揭露。我不明白校長為何會現(xiàn)身此處,他為什么又執(zhí)意殺死林分,張漁的死因究竟是什么。這一切皆是未知。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在這靜謐的湖底發(fā)現(xiàn)我的身影,又或是我的尸體。
今夜,究竟是睡去,還是以此地為冢,徹底長眠。
但我,仿佛看到了雨幕之后的微光,那一絲微光,竭盡全力將雨幕撕開,似乎是要迎接一場嶄新的劇目。
我在哪兒。
我還在湖底嗎。
我……
“林時!”
“林時!”
……
“程隊,林時醒了!”
“他眼睛怎么還閉著?!?p> “可能昏迷久了?!?p> 聽到耳旁如此聒噪的聲音,我仿佛又重新回到第一次在這個世界醒來的場景。
我緩緩地睜開眼睛,一絲光亮透射進來,緊接著是更強烈的白光。
“你拿手電筒干什么?”
“我看看是不是縫太小了……哎呀,林老弟醒了!”
耀眼的白光瞬間被移走,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張巨大的臉盤。眼前仿佛有模糊的陰云,待適應(yīng)這一切之后,濃霧散去,我漸漸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我立馬辨認出來那是程隊的臉,看來程隊他們成功趕到了,我所期待的一切如愿以償了。
不過,程隊的臉上怎么多了那么多皺紋,溝壑之中印刻的是歲月的痕跡,這才短短一天,程隊就恍隔滄海桑田了?
“你怎么老了那么多?”我開口說話,才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的虛弱。
程隊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大:“林老弟,你真幽默,誰沒年輕過。想想十五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多么英姿颯爽,你呢,才這么點個兒?!?p> 有個詞瞬間引起了我的注意。
“十五年?什么意思?!?p> “啊,不是十五年嗎?我算錯了么。當(dāng)時我三十三歲,上個月我剛過生日,現(xiàn)在是……四十八,對,就是十五年?!背剃犛檬种割^算著說道。
我的大腦瞬間宕機,停止了運作。
難不成,上次落水之后,一直到現(xiàn)在,過去了十五年?
“快,給我鏡子?!蔽蚁虺剃犝f道。
這時候我才發(fā)覺,我的聲線好像和之前有了些許不同,厚重了許多。
“別鏡子了,來,看手機?!?p> 程隊說著把他的手機打開了相機功能,只見屏幕當(dāng)中出現(xiàn)了一張我從未見過的臉,但細看,卻能看出林時的輪廓。
“這是我?”
“林老弟,你不會是失憶了吧?”程隊看上去有些緊張。
失憶?!這個我如此熟悉的詞又出現(xiàn)在了我的耳邊。十五年前的那一個清晨,我也是這樣醒來,只不過那一次,失去了所有的記憶,而這一次,失去了中間的記憶。
我陷入了沉思。那一次落水之后,我便仿佛進入了無休無止的沉睡,時間似乎停滯凝固,又似然奔騰流逝,再等我夢醒時分,已然來到了十五年之后。這十五年來我經(jīng)歷了什么,全然不知,沒有一絲記憶,唯有那一次落水,還恍若昨日。
“不過聽你哥說,你打小就喜歡裝失憶,說實話,挺沒勁的。”
“你說林分?”
“喲,你還記得他,看來沒失憶。好好休息,我們先走了,等下你哥會來看你,我們都在等待你的歸隊?!背剃犝f完便帶著身邊的人離去了,只留下空蕩蕩的病房內(nèi)空蕩蕩的我。
如今我所面臨的一切,仿佛空中似雪般的柳絮,又如同隨風(fēng)挾裹的蒲公英,或是策馬奔馳之后揚起的塵霧,將這狹窄的病房,同我狹窄的內(nèi)心一起填充。任憑我怎樣抽絲剝繭,這空中肆意舞動的亂麻,仍舊無法回到我的手中,仍舊無法被我曾經(jīng)陌生后來熟悉,現(xiàn)在又倏忽陌生的雙手輕輕撫平。就如同那一日黑夜中的湖面,天臺上的校長,以至于適才眼前程隊,他們臉龐上的皺紋,連同我混亂焦躁的內(nèi)心一起,交織共舞。
生是什么?我為何而生?十五年前,我心中總有個聲音在詢問著我,我沒有回答,因為我選擇隨遇而安,默默接受。既然我不知道為何而來,那便應(yīng)明白為何而去,希望我能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中,尋求到絲絲熟悉;十五年后,這個聲音已然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我自身的詰問:生是什么?我為何而生?我不明白我存在的意義,難道就是目睹眼前的一場場悲劇而無能為力,又突然在某個瞬間喪失部分或全部記憶?難道就是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又或是在微光將近之際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十五年漫長的歲月化為一日的愁緒?
若這世界有造物主,那我便必定是造物司的玩具,任憑祂將我的身體在時間的繪圖上拖來拽去,任憑祂將我的過往在記憶的枝干上剪來修去。
我看著病床上虛弱的自己,輸液管中的液體源源不斷地灌入體內(nèi),不免想到:十五年前那次沉底,如果被救起,醒來之后應(yīng)出現(xiàn)在這里,但時間的長河已然流過十五個榮枯,我又為何會再現(xiàn)此處呢?聯(lián)想到失憶,我猛然意識到,難不成這十五年來我一直昏迷不醒,也就是說成了植物人?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響起,透過房門上的透明窗口,我看到了一個身材高挑,身穿深色夾克,頭發(fā)簡短而整齊。他推門進來,手上提著一個水果籃,走到床邊將水果籃輕輕放在地上,轉(zhuǎn)身找了個椅子拖過來,拍拍身上的灰塵,默默坐下。我與他的眼神對視,他目光銳利如鷹,但又飽含光芒,端詳著他臉型的輪廓,我愈感熟悉,瞬間我便想起了一個名字。
“林分!”
他那緊繃的臉霎時便放松了下來,好似被坐久的沙發(fā)真皮在起身那一瞬間的舒展。
“林分,你知道植物人嗎?”我試探性地問道。
沒想到這一問立馬讓林分原本早已放松的臉又緊繃了回去,他額頭上的細紋如同溝壑一般,眉頭擰在了一起。難不成我猜中了,不然林分為何是這種反應(yīng)?
誰知林分緩緩開口道:“你是說楚筠嗎?”
我實在是想不到林分竟然給了我這樣一個答案,他為什么會在植物人和楚筠之間建立聯(lián)系。難道都已過去十五年,他仍舊對楚筠那一日所作所為懷恨在心,以至于想要他變?yōu)橐粋€植物人。
“不說楚筠了。說說你吧,程隊說你又裝失憶。十五年前開個玩笑無所謂,如今都快奔三了,穩(wěn)重一點?!绷址謹[擺手,睜大眼睛看著我說道。
我百口莫辯,說再多也沒用,畢竟這種場景十五年前已經(jīng)見過一次了。
“林時,余景說了,等你恢復(fù)好了,去他家給你辦慶功宴?!绷址终酒饋砼呐奈业募绨蛘f道。
余景?慶功宴?
我笑著說道:“余景是誰我不知道,但你跟他說,華杯大賽那件事都過去十五年了,沒必要辦慶功宴了吧?!?p> 林分眼里閃過一道寒光,仿佛鷹瞄準了獵物。
“你說什么?”
我以為他沒聽清,便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林分聽完我的話,立馬將屁股落回椅子,從夾克里掏出手機,似乎在里面翻找著什么。一段時間后,他停了下來,將手機中的畫面遞到我的眼前,他的眼神像鷹一般死死地咬住我的眼睛。
只見畫面里是一男一女的合照,男的戴著一副眼鏡,穿著西裝,女的頭頂白紗,笑容滿面。然而這兩個人我沒有任何印象,也不可能有任何印象。
我指著照片中的那個男的說:“你給我看這個干什么,他就是余景?”
林分扭頭瞥了一下床頭監(jiān)護儀上的畫面,緊接著問道:“他旁邊的人是誰?”
看著她頭頂?shù)陌准?,我不假思索地回?fù)道:“這應(yīng)該是他的妻子吧?!?p> 看到這,沒等林分說下去,我就向他問道:“對了,林秒呢?你和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成家了吧?!?p> 林分拭去額頭上涔涔汗珠,沒有說一句話,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監(jiān)護儀上的畫面。
見狀,我笑著說道:“別看了,林分,參數(shù)正常著,死不了?!?p> 誰知他沒管我,用手機不知道向誰撥通了一則電話。
“他沒說謊,他是失憶了。快帶人過來?!?p> 說罷掛斷電話,扭頭朝我看去,繼續(xù)將那幅照片遞給我,只不過這一次他指著畫面中右邊的那個頭戴白紗的人兀自說道:
“她就是林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