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不聞死了?”
同學(xué)群里的人都在吵著,沉寂許久的聊天框在顧聞鐘發(fā)布消息之后,一瞬間就炸開了鍋。
不斷有人上來詢問,表達(dá)悲哀之情。
可那顧聞鐘看來,這些人里頭,根本沒有一個是真的關(guān)心過逝者的......最多最多,也不過是作為陌生人,對另外一個陌生人的可憐罷了。
雖然他深知,自己不該對著尋常不見的人進(jìn)行道德訓(xùn)斥——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只覺得,死去的戴不聞身邊,好似就只有那么幾個人......
何溪午坐在一旁安慰著他,可顧聞鐘只是搖搖頭,抹抹眼淚。
三十幾歲的年紀(jì)里,他都忘記眼淚的味道是什么了......這一次,也正好嘗一嘗。
“又琳怎么樣了?”
“她?”何溪午沉默下來,聲音有些低沉,“成家父母在安慰她,最近也在籌備葬禮了,想是沒有什么心思再想別的了。”
“誰能想到呢?”
顧聞鐘回憶起那天在醫(yī)院的場景——戴不聞的生靈好似不肯離去,來來回回復(fù)蘇了兩次,最后才真的離開。
那日,醫(yī)生一臉愁容地對著成又琳宣布死訊之后,便在一旁安慰著。
病房邊的病人,也紛紛圍了過來,給成又琳遞上紙巾,傳遞話語。
縱然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擠占了成又琳的私人空間,把她最羞于見人的情緒全部暴露出來罷了。
隔了一會,搶救室的護(hù)士又急匆匆跑了過來,擠不過人群,便在外圍喊道:
“病人又醒了!病人又醒了!唐醫(yī)生,快點(diǎn)過來!”
坐在塑料椅上的醫(yī)生聞訊,慌忙地站了起來,在顧聞鐘的幫助下,擠過人群,往那急救室而去。
傷心欲絕的成又琳被擋在外頭,不斷敲著門,隔了好一會才又見到那唐醫(yī)生的面容。
他只是搖著頭,摘下了口罩。
十幾年前,給戴不聞做手術(shù)的人,便也是他......唐醫(yī)生深知眼前三人的心緒,熟悉的面孔糅雜著淚水,使他這個見慣了生死的人,也難免不為之動容。
“怎么會這樣!”
成又琳哭喊著,人群也漸漸散去。
何溪午想要去扶起她,可奈何腿軟,也一并跪了下來。
“好生處理后事,護(hù)士會把他帶到停.......太平間去的?!?p> 顧聞鐘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親耳聽見平生摯友去世消息時的酸澀無力。往常那些回憶,都一并襲來,惹得他止不住地流淚。
而今,他將作為殯儀主持人,站在臺上,代替成又琳發(fā)言。
他也能想象到這個安排的合理性——試想,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人,又哪里還有勇氣去送他最后一程呢?
“唉,我們?nèi)ニ易?。?p> “好?!?p> 值得慶幸的是,現(xiàn)在面前的何溪午已然褪去了一身冷漠,對他的態(tài)度也緩和了許多。
友人去世之際,或許不該去想這些兒女情長,但顧聞鐘此刻的心情卻是——為著有一個人陪伴自己分擔(dān)痛楚而感激。
“你家那邊,叔叔阿姨怎么樣了?”
“老樣子?!鳖櫬勭娍戳怂谎壅f道。
“那就好。
“何叔叔呢?”
“他上次找過我了,我也跟他相認(rèn)了......只是缺席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解決尷尬呢?”
“我聽你父母說過,之前他們還年輕的時候,可是過活的很精彩?!?p> 何溪午沉默了一會,臉上似有猶豫,卻還是開口說道:
“我之前聽我媽媽講過......其實(shí)也不算講,只是從她的日記之中讀到了?!?p> “這怎么說?”
兩人上了車子,繼續(xù)談著。
何溪午坐穩(wěn)之后,又道:
“你不是說,你看過《秋風(fēng)悲畫扇》嗎?那里面的故事,也大概就是他們的愛情故事吧?!?p> “那本書?”顧聞鐘仔細(xì)想了一會,好似明白了些什么,“我明白了,你該是掩飾了些什么吧?!?p> “我哪里能讓那些不堪的故事,再一次傷害我在天之靈的母親呢?”
“嗯?!?p> 顧聞鐘不再說話,往前開著車子,不一會兒,便到了成又琳的家中。
熟悉的下山虎,比起往常戴不聞還在的時候,又多添了幾分落寞。
何溪午上前,叩響了門鈴。
一個面色疲憊的女人開了門,無精打采地看著外頭二人,緩慢打量了一番之后,才悠悠然回過神來,認(rèn)出了來者。
“溪午?顧聞鐘?”
成又琳那衰老面容,著實(shí)讓何溪午吃驚。
她連忙上前扶住她,用一種連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同情眼神,看著懷里的可憐女人。
成又琳明白她的意思,邊搖搖頭說道:
“你放心,等戴不聞火化之后,我還要出門旅游呢?!?p> 何溪午一頓,恍惚想起許久前成又琳對她說過的話。
“我還記得,我都還記得我們的約定?!?p> “午后的貓我好久沒去了,那些貓都送給了寵物領(lǐng)養(yǎng)機(jī)構(gòu),你可不會恨我吧?”
“我哪里會......那家店,其實(shí)一直都是你們的啊,只是我一直都不承認(rèn)罷了?!?p> 何溪午扶著她,低著頭往客廳走。
成又琳坐了下來,對著后頭的顧聞鐘說道:
“當(dāng)初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就不該出國念書......還讓你們照顧了那么久戴不聞,照顧了那么久他的店?!?p> “說實(shí)話,要不是戴不聞給了我們這家店,我倒是不知道,那之后的人生要怎么過了......”
“他哪里有那么偉大?。俊?p> 成又琳苦笑著,此時此刻,再去談那些陳年往事,似乎也沒有了意義。
“對了,別光說我,你們之后打算干什么?”
何溪午被她這么一問,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抬眼看看對面坐著的顧聞鐘。
“我還沒有想清楚?!?p>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偶一尷尬,氣氛又開始沉悶下來。
成又琳爽朗地笑著:
“我打算去外面旅游,我要去BJ,要去上海,要去東京,要去巴黎......那些戴不聞生前一直吵嚷著要去,卻去不成的地方,我都要去踏足一番。”
“確實(shí)是好事,你可有資金?我還有一些儲蓄可以給你?!?p> 何溪午說道,下意識地打開手機(jī),查看著銀行賬戶。
“你別這樣,好歹我也是個高材生,之前還沒有嫁給戴不聞的時候,我的工資可比你們高了太多。這些年來,我也不是閑著,資金肯定是有的?!?p> “那便好,反正有什么需要的,便來找我們。”
顧聞鐘一旁附和道。
成又琳倒是不禁笑了出來:
“‘我們’?你們兩個都能合稱‘我們’了?”
兩人沉默。
“現(xiàn)在這個樣子挺好的,往常那些陳年舊賬,能少提就少提吧?!?p> “我明白的?!焙蜗缯f道,“戴不聞死后,我一直覺得你太可憐。許多年前的那些舊賬,我們本來就不愿去提,可至少想提的時候,還有個人在對面?!?p> 說到此處,她看看顧聞鐘。
“可如今戴不聞死了,你連傾訴痛苦的機(jī)會都沒有了??晌乙仓?,一直沉溺在痛苦中沒有結(jié)果的......先前在白河灘的小游輪上,我與顧聞鐘的對話,也讓我明白了,傷痛固然都還在,可彼此的愛意也一樣在。縱然時間逝去,這份感情都變了味道,可我仍然相信,我們會解決那些,我們曾經(jīng)覺得難以解決的問題。”
“嗯嗯。”
顧聞鐘只是簡簡單單應(yīng)了一句。
成又琳認(rèn)真聽著,對著面前的何溪午,忽然有種想要擁抱的沖動。
十二年前的風(fēng)高月黑之夜,自己匆忙趕到她家,看見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何溪午,心中只有無限恐懼與震驚。
那之后,自己再打電話給她,那頭傳來的聲音已然是濃重的冷漠......
成又琳明白,要讓何溪午忘記過去的傷痛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可奈何人生如此,當(dāng)你過了二十幾歲的階段之后,再往后看看以前,或許那些曾經(jīng)以為難以跨越的障礙,都只是一顆小小的絆腳石罷了。
何溪午與戴不聞之間的糊涂醉事,對于她成又琳來講,便是其中一個。
可失去心愛之人的傷痛再濃,也始終呼喚不起,自己曾經(jīng)對何溪午的綿綿恨意。
也是時候翻篇了。
“葬禮,你們可一定要來?!?p> 她不知怎么回事,說出了一句無謂的話來。
那兩人只是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便不再說話。
“我們要給曾經(jīng)的好友,曾經(jīng)的愛人,一個體面的送別儀式。”
“體面歸體面,該哭還是要哭的?!?p> 何溪午不同尋常地戲謔說著,氣氛也頓時輕松了不少。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句無意說出的話,到了葬禮那天,卻真的發(fā)生了。
站在話筒前,她顫抖著說著告別辭,可奈何每次看見掛像上的戴不聞,她都會深感一陣無力,眼淚也隨之流淌了下來。
堅(jiān)持走流程的殯儀館負(fù)責(zé)人,三下兩下便讓人把她叫了下去,著實(shí)讓何溪午體會到了高中時代才有的尷尬。
顧聞鐘安慰著她,把何溪午帶到了人少的地方,拍打著她肩膀。
“唉,戴不聞怎么就這么命苦......又琳真的可憐。”
顧聞鐘沉默著。
“你說,要是有一天,我也變成這個樣子了,你會不會也痛不欲生?”
“我不知道,可我寧愿沒有那么一天。”
“人生在世,哪里可能不直面死亡?”
“那我一定會傷心難過的吧?!?p> “只是傷心難過?”
“嗯。”
“沒有別的了?”
“沒有了?!?p> “為什么?難道我現(xiàn)在對你來說,還不夠重要嗎?”
“就因?yàn)槟銓ξ姨匾?,我才不敢痛不欲生。雖然在另一個世界與你相遇,會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可再怎么哭泣,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到那邊去陪著你。總歸,你不會讓我喝下毒酒吧?”
“我當(dāng)然不會。我只希望,我死后的人世間,你還會時時刻刻地想著我?!?p> “那我發(fā)誓,我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