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三年，東楚天子親政兩年，雖然只有十四歲，但是勤政愛民，集思廣益，隱隱已經(jīng)有圣宗皇帝之風。眾人感嘆，天佑大楚，復興之路指日可待。

　　可惜沒等諸位高興三天，天子下令，親封民女甄享婉任大理寺右少卿。

　　雖然只是個從五品的小官，可是東楚開朝以來，從來沒有女人做官的先例。

　　而且皇帝親自提拔一個民女做官，但凡有點政治嗅覺的人，都覺出此事的不同尋常，這是亡國之兆啊。

　　抗議的奏折如同雪花般涌入文宣殿。

　　可是素來廣納良言的少年皇帝，第一次展現(xiàn)了天子的威嚴，直接把奏折寫得最為“出色”那幾位罷官處理，其余的按而不發(fā)，大有“秋后算賬”的姿態(tài)。

　　這一出，直接嚇壞了當朝的諸位寶寶。

　　一直以來，大家印象中，天子都是一個好說話的少年，如今頭一次露出天威，卻讓朝野上下都抖了一抖。

　　不過少年人素來是沖動，這些立志“天下為公”，以身士卒的文官們，并不會因為同僚被罷官便熄了心意。

　　“桃花箋”如同雪花一般，紛紛涌進長公主的鳳鳴閣，期望這位在天子心中分量最重的長公主能夠力挽狂瀾，把面臨失控天子拉回正軌。

　　畢竟圣人有云，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皇帝還年輕，犯錯誤必須要及時糾正。

　　可惜遞到鳳鳴閣的“桃花箋”很快原封不動地傳回諸位大人的手中。

　　長公主三月前感念先帝，去了懷恩寺修行，政事一律不理。

　　這下大家傻眼了，轉(zhuǎn)頭去看內(nèi)閣那幾個老狐貍。

　　誰料那些老狐貍剛剛在皇陵一事上得罪了小皇帝，實在不愿在這種小事上再折騰。

　　老狐貍們都閉嘴了，其他人再也不敢當那出頭鳥了。

　　這件舉國轟動的大事，頃刻消散了。

　　當然，被罷官的那幾位，只能捏著鼻子自認倒霉。

　　越是如此，大家對這位甄享婉姑娘的好奇心越發(fā)高漲了。

　　也不知何方神圣，居然能讓素來不好女色的皇帝甘犯眾怒，連長公主都要避之鋒芒。

　　尤其是民間，最新的話本已經(jīng)編排出來了，故事內(nèi)容是少年天子微服出巡，偶遇一位姑娘，被她的風姿迷倒，想要迎回宮中，納為貴人。無奈姑娘志向遠大，不愿做那貴人，卻要做那為民請命的父母官。

　　天子被姑娘的氣節(jié)感動，破格讓她當了當朝第一位女官。

　　話本一出，立即成為暢銷書籍，廣大婦女朋友幾乎人手一本，連那些口中唾棄的大老爺們，其實都偷偷地看了個仔細。

　　聽說話本改編的劇目正在馬不停蹄地彩排，不日將會搬上戲劇的舞臺。

　　同時也催生了更多的類似故事的話本衍生。

　　大家大概沒想到，甄享婉事件在政治上的影響如何尚未看到，但是卻大大地激勵了文娛事業(yè)，讓東楚的話本文化領(lǐng)先了鄰國數(shù)十年。

　　也算是歪打正著，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而這話本中的女主角，此刻正在大理寺文典署的房署中，盤腿坐在書架下，身旁是一堆翻開的案典。

　　文典署設在大理寺的西北處，素來陰冷，不設窗子，終年不見陽光。

　　就算在初春，都讓人感到寒冬的冷意。

　　之桃悄悄地跺了跺麻痹的雙腿。

　　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主子腿邊的那些案典。

　　夾在泛黃的紙張中間，還能看到一個個暗紅色的印記。

　　朝煙說了，這些案典里面，記錄著一樁樁過往的案件，簡單的幾句話，可能就是一單滅門慘案。

　　那些案件不乏懸而未解的冤案，那些慘死的主人，就一直縈繞在這些案典中，久久不散。

　　想到這些，那冷意感覺更盛了，連那紙張中暗紅的印記，都仿佛變得鮮艷了起來。

　　之桃悄悄地晃了晃腦袋，把目光移開。

　　不怕不怕，主子一身正氣，是來給他們伸冤的，他們就算是冤魂，也應該心懷感激，無論怎么也不應該嚇我。

　　甄享婉輕輕地抬眸，看到之桃微微顫抖的雙腿，忍不住輕笑。

　　這小丫頭，偏要來。

　　“你去看一眼，午飯是不是送來了。”

　　之桃本能應了，想到安姑姑的話，又回頭道：“大人，我還是在這里陪著吧，午飯送來了，小全自然過來找我們?！?p>　　甄享婉瞄了她一眼，嘴角彎了彎，低下頭繼續(xù)看案典，不再說話。

　　倒是站在門口“罰站”的方文浩，本想悄悄地偷看這位官威十足的甄少卿一眼，不料卻被她偶然展露的微笑驚呆。

　　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

　　難怪得陛下青眼，居然成為東楚建國百年來第一個女官，實在是女子禍國。

　　但是回過頭來想想，心中又感覺不可思議。

　　明明是個嬌滴滴的年輕女子，為何身上卻有如此懾人的威嚴，自己明明年紀比她長，為官時間比她長，卻讓她一句話輕易唬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這門口一站就是一個時辰。

　　還未待他想出個明白，前院出現(xiàn)一個肥胖的身軀，正低著頭看著手中的書，可不是他的直屬上官——文典令程勇。

　　說起這程勇，十年前，他也是大理寺響當當?shù)娜宋铩?p>　　彼時他意氣風發(fā)，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jīng)是大理寺最為出色的稽查辦亭長，雖然官職不大，但是因為屢破奇案，很是得大理寺卿看顧，榮升之日計日可待。

　　可惜后來辦案的時候被打斷了雙手，從此再也無法提重物，再也無法勝任稽查的工作，只能在這大理寺最為清水的部門當一個文典令，聊以度日。

　　程勇一邊走一邊看，也不知道手中握著的是什么書，讓他這個素來一查案典就犯困的大老粗看得如此入迷。

　　好歹是自己的上官，方文浩用一息間就決定，必須要及時提醒他。

　　于是站了一個時辰都無聲無息的小伙子，深呼吸一口，開始了驚天動地的咳嗽。

　　也不知程勇聽沒聽到，人家那眼睛還是頑固地黏在手中的書上，半點抬頭的意愿都沒有，可憐方文浩想給他一個眼風警醒一下都不行，實在是困惑。

　　他加大了咳嗽的力度和頻率，沒警醒正主，倒是房中的甄享婉微微抬頭，對著他飄去一個眼風。

　　這眼中含著看好戲的了然，讓方文浩岔了氣，本來是假裝的咳嗽，倒是變成了真的，毫無規(guī)律地猛咳了起來。

　　再遠的路程也是有盡頭的，程勇已經(jīng)走到近前，終于抬起頭，一臉嫌棄地對著方文浩道：“干什么呢？年紀輕輕身體這么虛弱，晚上睡覺你娘們沒給你蓋被子啊？”

　　聞言方文浩咳得更厲害了，天地良心，我沒有娘們。

　　“行了行了，不舒服你就回家去，這里有我呢。”

　　程勇拍拍方文浩的肩膀，正要走進房署，這才看到站在一邊的小姑娘。

　　“哪里來的小姑娘？”

　　沒等他再細問，就聽一聲輕笑。

　　“程大人來得早?！?p>　　那聲音清朗柔和，明明是十分舒適的聲線，卻又蘊含了上位者特有的氣魄，就算是程勇這樣的老油條，聽了都平白一凜，心中微微一突。

　　順著那聲音看過去，只見一穿著牙白長衫，頭發(fā)如男子一般束起的女子，正坐在書架下。

　　口中雖然和程勇說著話，但是眼睛不停，依舊停在面前的案典上，時不時還輕翻一頁。

　　程勇都懷疑她有沒有仔細看的，自己恍神這么個當口，她已經(jīng)翻了四頁。

　　似乎因為等不到答案，甄享婉抬起頭，目光閑閑地落在了程勇身上。

　　明明那目光平淡無波，但是程勇的心卻忍不住再次跳了一下。

　　他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見過的人也算多了。

　　這安南城最出名的美人，從各大青樓的花魁到各個深閨中的千金貴女，他都有幸見過。

　　只是從來沒有一個如眼前這女子一般，明明不施粉黛，作男裝打扮，卻帶著這世間少有的富貴嫵媚之態(tài)，眼角眉梢卻又凜然正氣，讓人心生愛慕，卻又不敢有半分褻瀆之心。

　　明明盤腿坐在這清冷的房署，腳邊還是帶著血指模的泛黃案典，卻如同熠熠生輝，讓這陰冷的房署，生出了燦若盛夏的明媚之感。

　　這樣的女子，皇上娶回去當個娘娘也不為過，為何偏偏頂著天下人的目光，來這全天下最血腥最黑暗的地方，當一個少卿。

　　程勇覺得自己層次太低，品不出其中的高度。

　　當然，皇帝的女人，長得再漂亮，也不是自己該看的。

　　不過程勇素來對關(guān)系戶深惡痛絕——就算是皇帝的關(guān)系戶，不過臉上不能表現(xiàn)。

　　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微微垂下頭，掩去眼中的不屑，拱手行禮道：“甄少卿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只是要查閱文典署的案典，需要有童大人的手令，不知甄大人可有？”

　　甄享婉沒說話，低下頭又去看自己的案典。之桃把手中的文書遞了過去。

　　程勇把手中的話本夾在了咯吱窩下，這才雙手接過那文書，仔細地看了起來。

　　甄享婉又翻了三四頁，這才又道：“想來這大理寺內(nèi)，諸位都如同甄某一般自覺，所以程大人才如此寬心?！?p>　　東楚各處官衙一般是辰時上班，如今已經(jīng)午時，這個時間才來，確實有點說不過去。

　　不過程勇好歹是大理寺當了二十多年差的人，從不到弱冠開始為大理寺奔走，連一雙手都搭在這里了，實在不會被一個關(guān)系戶為難。

　　“甄大人果然聰慧，諸位大人都給下官幾分薄面，如果需要查閱案典，素來提前一天派人過來通知一番，下官自然把案典親自送到他們案上，免去他們自己翻找的功夫，也免了下官收拾的功夫?！?p>　　方文浩站在門邊聽得心驚膽戰(zhàn)，大人哦，這是皇帝的女人，誰給你的勇氣啊。

　　甄享婉站起來，接過之桃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手，緩聲道：“文典署從署令到護衛(wèi)，共七人，除了程大人和方先生，其余五人，家中全指著大理寺的這份俸祿養(yǎng)家糊口。程大人體諒下屬不易，乃他們這些人的幸運，只是福乃禍之所依……”

　　后面的話，甄享婉沒再說，程勇雖然是個粗人，但是卻不是個笨人，話說太滿，那就沒意思了。

　　走到門口，對著方文浩又道：“方先生，勞煩把地上的案典送到我的公房中?！?p>　　方文浩忙不迭聲應了，微微垂著頭直到主仆身影走遠。

　　“大人，這甄大人好大的氣派?！狈轿暮铺阶约掖笕嗣媲埃锛t了臉手舞足蹈，“不是說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子嗎，為怎么看她比童大人還要威風？”

　　說完又怕自家大人臉面過不去，馬上又道：“當然，還是咱們大人霸氣，果然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啊?！?p>　　特別是咯吱窩下還夾著明晃晃的《珍娘傳》，大男人自己偷著看話本是一回事，當著話本里面的主角依舊照看，又是另外一回事。

　　沒等方文浩的彩虹屁放完，程勇顫著聲道：“文浩，扶我回公房坐坐，我腿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