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篇】

　?。ㄒ迹?p>　　阿滿從小就和別的人不一樣。

　　她出生在七月十五，一年中最陰的日子。也就是說，她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譬如每年的清明節(jié)，她總能看見一些要么斷了頭，要么臉色慘白的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蕩。于是乎，每年清明節(jié)她從來都不出門。

　　第一次遇到阿素是五歲那年，她隨母親去青山寺燒香。

　　那天，明明是還是白天，天就已陰沉得不像話。阿滿幼時懼怕那些張牙舞爪的神像，所以從來都不進去，只在門外等。她安安靜靜地舔著婢女阿文買的糖畫，眼睛越過寺門口那棵光禿禿的菩提樹，數(shù)著圍墻上的停留的麻雀?！鞍M?！蹦镉H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過來拜一拜吧，不然對神明不尊敬的哦?！卑M小嘴一扁：“阿滿不想進去，怕?！蹦镉H無奈地笑了：“沒事的，來拜一拜吧，這樣我們家才會福澤綿長的啊?！薄盀槭裁?？”“因為神明會保佑我們的啊。”神明？阿滿年紀尚小，不懂。只隱隱約約覺得這個“神明”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小阿滿嘴里含著糖畫，麥芽糖融化在嘴邊，她伸手去擦，糊了一臉。一旁的婢女阿文無奈的拿出手帕輕輕的幫她擦著，一邊好脾氣地哄著：“小姐乖，就進去拜一拜好不好？拜完了奴婢回去給小姐做栗子糕?！卑⑽淖龅睦踝痈庾詈贸粤?。阿滿鼓了鼓嘴，不情不愿道：“好吧?！?p>　　邁進寺門。

　　阿滿隨著娘親跪到了蒲團上。把糖畫交給阿文，她抬起小臉，正準備合掌閉眼，目光卻忽然瞥見對面高大的神像上...躺著一個人。小小的阿滿瞪大了眼睛，幾乎都要懷疑這是自己的錯覺。那人正側(cè)臥著，一手支頭，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握著一只蘋果，也不吃，只上上下下地拋著。察覺到她驚訝的目光，他低頭，先是有些迷惑的神情，隨后沖她做了個鬼臉。

　　阿滿一下子嚇住了：“娘......娘親......”她伸手去拉娘親的衣服，娘親微微皺了皺眉：“阿滿？”阿滿這時又想起他們看不見，只得作罷，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偷偷瞟那個躺在神像上的人，可他居然不見了。

　　真是奇怪。

　　雖然阿滿再怎么習慣，可她畢竟還是個孩子，碰見這種事，大小也要驚訝一番。

　　“阿文阿文！”阿滿一出寺廟，就迫不及待地去牽婢女阿文的手，“我跟你說哦，剛才我看見神像上有一個人......”話未說完，阿文就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腦袋，打斷了她：“小姐又在說胡話了。”阿滿微微有些失落，但又抖擻起精神來：“阿文！阿滿剛才乖乖地拜了哦，阿文回去要給我做栗子糕！”“好?！卑⑽男α?，眼睛瞇成一條縫，露出兩個可愛的小虎牙。

　　阿滿的父母親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忙生意，是阿文從小把她帶大的。阿文是阿滿在趙家最親近的人。

　　那年，阿文十六歲。

　　阿滿對于阿文的記憶，停留在八歲。

　?。ㄙE）

　　阿滿八歲時，阿文十九歲，必須要出嫁了。

　　那天，阿文跪在地上求趙夫人不要趕她走，趙夫人嘆了口氣，將她拉起來：“不是我要趕你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趁早嫁去李員外家，也好享兩年清福?！薄芭静幌爰奕ダ顔T外家，奴婢只想陪著小姐安安心心長大...”阿文的聲音破碎了，渣子落了一地。趙夫人嘆了口氣，“阿文，你不得不從。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比绱撕菪?。

　　那天，是阿滿八歲的生辰。

　　那天，阿滿哭到嗓子嘶啞，拼命拉著阿文的衣擺不讓她走?？伤贿^是一個孩子而已，怎么能抵得過大人們的力氣呢？“阿文！阿文！”阿滿哭了，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你說好要陪我過生辰的！你說好永遠都不會離開我的！”阿文看著阿滿，輕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靶〗?，別哭?！?p>　　“阿文，你會永遠陪著我嗎？”

　　“當然啦。只要小姐不趕奴婢走，奴婢是永遠不會走的?！?p>　　可她還是走了。

　　阿文出嫁后沒過兩年，就死在了自己的房內(nèi)。上吊自殺。有趙父生意上的競爭對手放出消息說是趙家的大小姐命格太陰，給克死的。

　　“一派胡言！”趙父掃落了書房案上的東西，憤怒至極，“那李員外喜歡虐待小妾又不是什么秘密，天殺的，這種胡話都能安在阿滿身上！”趙夫人在一旁溫言軟語地安慰著。

　　阿滿坐在書房前，只覺得今天冷的厲害。仿佛血液都被凍住了似的。

　　阿文死了。被李員外折磨死的。

　　又或許正像別人所說，自己天生就是個克死親友的陰命格。

　　從那以后，阿滿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她丟掉了從前的嬌縱與活潑，變成了一個死氣沉沉的，儀態(tài)端莊的趙家大小姐。

　　（叁）

　　阿滿再一次來到青山寺，是來替父親祈福的。前年，父親生了一場大病。

　　隨她一同去的還有婢女小七。

　　小七是前幾年來到趙家的，她是阿文的表妹。小七的父母害病死了，阿文家里窮，只得請求趙夫人收留小七，留下來當個婢女。

　　把小七接進來的趙夫人嘆了口氣：“就當是補償阿文這孩子吧。”阿滿聽了，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將那盅銀耳蓮子湯里的蓮子全挑出來。

　　與阿文的穩(wěn)重文靜不一樣，小七性子活潑，常常會講一些笑話來逗阿滿開心，而且任勞任怨，干多少活都不嫌累，十分討喜。阿滿漸漸接受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像陽光一樣溫暖的姑娘。

　　那天去青山寺，卻沒再見到從前那個躺在神像上的少年。直到臨出門前，穿堂風突然就灌了進來，她突然福至心靈，像是有所感應一般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曾經(jīng)在她小時候出現(xiàn)過的少年，又像以前一般，側(cè)臥在神像上，百無聊賴地啃著蘋果。

　　記憶驟然重疊在一起。

　　只是這次，他沒有再沖她做鬼臉，他像是被嚇到了，手中的蘋果掉了下來，骨碌碌地滾了一圈。她覺得有些好笑。突然就有些懷念阿文。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那個少年，后來她才知道，原來他叫阿素。

　　也不知道他記不記得自己。阿滿在心里想著。

　　第三次見到阿素，居然是在自己閨房里。

　　阿滿看著突然到來的少年，也不知道是驚訝多一些還是害怕多一些。不過那少年似乎不知道自己能看見他，還是說他只是覺得在寺廟里她只看見了他那一眼。不過既然他不和自己講話，那她也就不會主動——誰知道又會惹上什么事。

　　她在做女紅時，他就在旁邊看著，聽著他笑她笨，阿滿的的嘴抽了抽。

　　.........敢情他以為自己聽不到呢。

　　她吟詩，他躺在假山上睡覺，她逛集市，他就在旁邊守著她。有好幾次阿滿想問他到底是誰，為什么要守在她身邊，后來還是忍住了。

　　有一個人默默陪在她身邊，也挺好的。

　　于是就這么相安無事地過了五年。

　　直到她二十歲，一日外出踏青，碰見了當今圣上微服私訪。他握住她的手時，她腦中在想“今天的蘋果還沒給阿素換成新鮮的呢”。

　　后來的一切就像是被安排好的戲本子。

　　直到......直到她出嫁的那天。她坐在妝奩前，心如死灰。當她說出那句話時，她就已經(jīng)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交到了他手上。是死還是活，全在他一念之間。

　　幸好，他同意了。

　　那天陽光很暖和，她靠在他的胸膛，微微生出一股子倦意。

　　神明也好，守護神也罷。

　　反正啊，他們有的是時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