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云秀舉賢

　　當(dāng)時年關(guān)將至，衙門和軍隊事情繁雜，休之卻為了云秀，一度荒廢了政務(wù)。參軍韓延之一向忠直，早想進(jìn)諫，這日來書房見休之，見旁邊無人，便諫道：“自古以來，紅顏禍水。主公志在天下，切不可沉湎美色呀。”

　　休之往身后的屏風(fēng)看了一眼，云秀就在后面。他擔(dān)心云秀聽了這話不高興，便說道：“我哪里沉湎美色了？只是這幾天夜里批閱公文睡得晚，沒什么精神罷了。韓參軍多慮了?！?p>　　“主公得愛惜身體呀?！?p>　　“好了！讓我愛惜身體，不如你快找人來把衙門里的空缺都補(bǔ)上。難道我堂堂一個刺史，天天替你們管這些收糧交稅風(fēng)化案子？那求賢令，現(xiàn)在推行得怎么樣了？”

　　提起此事，韓延之也很無奈，“回主公，豫州的許多大族，家主都被咱們殺了，他們的子侄輩都不太敢來，有些人更可惡，連書都不讀了，務(wù)農(nóng)去了?！?p>　　休之道：“你是說，現(xiàn)在你找不來人，是因為我太殘忍？”

　　“主公，屬下并無此意！”韓延之慌了，急忙解釋。

　　云秀從屏風(fēng)后光彩照人地走出來，她是休之的愛妾，韓延之便趕緊把頭低下去，不敢直視。卻沒想到，她是來給自己說情的。

　　“世子，韓參軍哪有這個意思，你不要誤會人家。”云秀仍是淡淡的。

　　休之見了她，一點脾氣都沒有，微笑道：“怎么會？”又對韓延之笑道：“我只是隨口一問，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你不要誤會?！?p>　　韓延之拱手：“謝主公?！?p>　　休之站起來，挽著云秀的手，問：“你怎么出來了？可是有事？”

　　云秀把手抽了回來，但看著他，淺淺地笑了，“妾身剛才聽世子說起求賢，忽然想起一件事，斗膽想說給世子和韓參軍聽聽。前幾日，妾身去廟里，給家母做法事。見寺廟里住了許多士人，他們雖然借住寺廟，十分困窮，可是讀書辯經(jīng)倒是明白，其中，或許有可用之人?！?p>　　休之見她終于笑了，也高興起來。

　　韓延之道：“可是，自來選官，都是從世家大族中查舉賢明。這些人既然借住在寺廟中，可見并非士族出身，只怕是不足以理政治民?！?p>　　云秀說：“漢武帝說，欲建非常之功，須有非常之人。魏武帝求賢說‘唯才是舉’。世子以武力得豫州，那些大族明著不敢與世子作對，就暗中作梗，從他們之中選賢任能，想來是緣木求魚，就算是選出了人，也不敢放心用吧。我說的這些讀書人，雖然都是貧寒之士，可看起來安貧樂道，有君子之風(fēng)。而且他們經(jīng)歷過苦難，如果能為官，想必也能體諒百姓，愛民如子。這才是世子求賢的本意呀。”

　　休之笑道：“不錯，我本意如此，韓參軍，我看可以一試?！?p>　　韓延之懷疑，即使云秀說路邊的乞丐可用，休之也會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

　　“是。只是，他們既是貧寒之家，只怕這些人人品、行跡，查問起來會費(fèi)些時日?！表n延之其實想說，這些人的來歷不明，上哪里去查。

　　云秀笑道：“韓參軍說的是，這些人的德行、履歷查訪起來，是不容易。所以，世子，妾身異想天開，能不能安排一次舉賢的考試，就考他們經(jīng)書典籍和治民方略，看他們是不是真明白。若真有一二明白人，世子再親自見見，若是有才無德或欺世盜名的人，一看也能分辨。再然后，等選出的人任官之后，三五不時地派人查訪，看他們政績?nèi)绾?，若有不好的，黜退就是。不知道，妾身想的對不對？?p>　　韓延之連連點頭，不禁對她改觀。

　　休之也點頭笑道：“韓參軍，就按戚夫人說的去準(zhǔn)備吧，過了年，就著手辦這事，這回，我們也來個‘唯才是舉’。”

　　這個年，休之過得非常舒心。聽了云秀許多建議，施政不像以前那樣嚴(yán)苛峻急，做了些恤老存孤、興辦學(xué)校、與民休息的事。上元節(jié)，還辦了盛大的燈會，與民同樂。休之興致大好，帶云秀微服私訪，見郡城之內(nèi)燈如星海，光明澄澈，游人士女如織，商鋪都開門熱情地迎客，人人喜笑顏開，雖然比不了建康那般富庶，倒也是一片繁華盛景，又聽人們不住地稱頌新刺史仁政。休之很高興，對云秀更加寵愛。

　　過了上元節(jié)，選賢考試立刻開始。這一科考試規(guī)模雖然不大，但是十分轟動。休之親自出題，命韓延之、張茂度悉心安排，對所有來考試的學(xué)子發(fā)給口糧路費(fèi)，還都十分禮遇，許多貧寒學(xué)子都來投考，就連一些士族子弟后來都來觀望。

　　最終投考交卷的有上百人。

　　休之便讓云秀來批閱試卷。

　　云秀推辭說：“選賢是大事，哪有讓侍……讓女子來閱卷的？”

　　休之笑道：“不是你跟我說要‘唯才是舉’嗎？我看你德才兼?zhèn)?，你來閱卷，最合適?！?p>　　“不敢當(dāng)。妾身是世子身邊的人，不要干政的好。幕府那么多飽學(xué)之士，還是用他們吧，別讓人家笑話你?！?p>　　“怕什么，就說是我親自評閱的。”

　　云秀沒想到休之還有這般無賴的時候，覺得好笑，便故意點點頭說，“哦，原來是想讓妾身替你辛苦做這事?！?p>　　休之哀求道：“云秀，我一年到頭，好不容易正月里這幾天能休息一下，你就體諒體諒我，幫我一次吧?！?p>　　云秀忍不住笑了，“好，你要是不怕人家說你選出的都是笨蛋，我就幫你閱。”

　　休之連連點頭，“全憑你做主?！?p>　　于是，云秀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當(dāng)起了閱卷官，每天不眠不休，仔細(xì)閱讀、比較，分析每份試卷的優(yōu)劣得失，每份都做了摘要，寫了評語，以備休之查問。她做事太認(rèn)真，那幾天早起晚睡，沒空理會休之。休之后悔了，但是自己給她分派的差事，也不好不讓她做，便耐心等她做完。

　　幾天后，云秀將選出的一些試卷和所有試卷的摘要評語一股腦呈給休之。休之的眼睛卻不錯神地盯著她看。

　　云秀嗔怪，“世子看什么呢？倒是看卷子呀?！?p>　　休之這才笑著接過來，“你總算理我了?！?p>　　“世子吩咐的差事，妾身得用心做呀。這兩天怠慢世子了?！痹菩阈χ卸Y。

　　休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然后仔細(xì)地閱讀她選出的試卷，畢竟選官用人是大事，不能玩笑。

　　休之仔細(xì)看完，由衷地對云秀說：“你若是個男人，我一定任命你做我的長史，替我處理政務(wù)?！?p>　　云秀笑了，低頭說：“哪里。妾身才學(xué)淺薄，讓世子見笑了?！?p>　　休之見她終于對自己真心地笑了，便握起她的手，認(rèn)真地說，“云秀，我要娶你。我雖不能讓你做我的正妻，也不能讓你沒名沒分?！?p>　　云秀又笑了笑，溫柔地說，“你忘了我們約法三章。不要說這事了。”

　　休之說：“不行，這件事我沒答應(yīng)?！?p>　　云秀輕聲埋怨道：“堂堂車騎將軍、豫州刺史，怎能言而無信呢？”

　　休之抱著她說：“我真是喜歡你，想跟你長相廝守。”

　　云秀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其實她對休之也有些動心，雖然她一開始只是為了自保，可這么長時間相處下來，休之溫文爾雅，對她和福兒都好，這次還采納她的建議，舉行了選官考試。以她這樣孤苦伶仃、漂泊無依的處境，有這樣一個溫潤如玉的人關(guān)心自己，誰會不動心呢？但是，她覺得這段關(guān)系并不光彩，所以，寧可這么稀里糊涂，也不想與他確定什么。她怕自己陷得太深，將來無法抽身，只會更加難堪。

　　所以，云秀仍是拒絕。

　　休之失落地說：“你不相信我，怕我會始亂終棄？”

　　“妾身還在為母親守孝呢，過了孝期再說吧?！?p>　　休之見她仍是不信任自己，心里有些不快，但是舍不得逼迫她，好在他們感情越來越好，兩情相悅，這也讓他感到愉快。

　　云秀閱卷選出來的人，休之都親自見了，又篩掉一些沽名釣譽(yù)之輩，留下了一些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量才授官。休之又去拜望了當(dāng)?shù)匾恍┟?。人們見他禮賢下士，也便紛紛歸入他的麾下。這些人感激休之的知遇之恩，對他十分忠誠，將他的政令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下去。這樣，休之才完全控制了豫州，在地方上站穩(wěn)了腳跟。

　　云秀如今深得休之寵愛，雖然沒有名分，還是讓一些曾經(jīng)欺負(fù)過她的人感到緊張，就連吳總管在譙王府侍奉多年，也怕她記恨自己沒及時給福兒請大夫。這樣的局面，讓月兒覺得揚(yáng)眉吐氣，可云秀卻對他們十分寬恕。月兒覺得她這樣太軟弱，勸她要立威。

　　云秀笑道：“以前我都不與他們生氣，現(xiàn)在更不能這樣?！?p>　　月兒不解，“這是為什么？”

　　云秀說：“他打你一拳，你還回去一腳，雖然是解氣了，可到頭來只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就算你爭贏了，又如何？不如把這精力省下來，做些更重要的事?！?p>　　“女人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不就是在府里爭寵？誰得寵，誰就贏了，誰就能活下去！”

　　云秀笑了，“這種寵愛不要也罷。”

　　月兒不忿地說：“你能說這話，是因為你現(xiàn)在不用爭，世子他寵愛你，若有一天，他對你膩了，你也不爭？我看你到時候怎么后悔！”

　　云秀笑道：“我與世子一早就說好了，那時候，他會讓我回京口，我回故鄉(xiāng)安穩(wěn)度日就是了?！?p>　　“回京口？虧你想得出！京口是劉裕的地盤，你現(xiàn)在與世子這樣恩愛，你回去不怕他報復(fù)嗎？”月兒冷笑，覺得她太過天真。

　　云秀愕然，“他報復(fù)我什么？是他休了我，我跟他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

　　“姐姐，你與劉裕做過幾年夫妻，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嗎？他那樣喜歡你，受了重傷都不舍得讓你知道，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他怎么會休掉你，把你讓給世子？就算他休了你，也不會愿意別的男人得到你，更不會容忍你對世子動了真情。他對你一定是懷恨在心，等有一天重掌權(quán)勢，你看他會不會報復(fù)你！”

　　“這……反正我問心無愧，他愿意怎樣就怎樣吧?！?p>　　月兒搖搖頭，“再說世子，他真心想納你為妾，你總是拒人千里之外，還跟他說什么要回京口！你這樣說，他只會覺得你對他不上心，時間久了，也會對你生氣，讓你不好過！所以，你最好對世子再用心些，也別說什么不要名分的傻話，這一輩子就跟了他，千萬不要再落到劉裕手中?！?p>　　云秀聽了，默然良久，最終嘆了口氣，“古人說‘正道直行’，我不愿意做違心的事。如果真的因此得罪了誰，要報復(fù)，我坦然接受就是了?！?p>　　月兒真不知道云秀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不再說什么，氣呼呼地去了。她當(dāng)時主動來給云秀作丫鬟，除了因為是同鄉(xiāng)，覺得親切，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看出休之喜歡云秀，指望云秀有一天能得到他的青睞，自己也能跟著沾光，說不定她也能重新獲得休之的歡心。沒想到，云秀是個木頭美人。

　　好在云秀知道月兒對休之一片深情，總幫她在勸休之面前說好話。不過，她不只幫月兒說好話，還讓休之多去看望謝夫人她們，這讓月兒非常不滿。

　　休之也不滿意，“人家都是恨不得獨(dú)寵，你怎么總把我往別人身邊推？”

　　云秀不敢惹得他太生氣，便用了點心思，半真半假地恭維他：“所以我不想有什么名分啊?，F(xiàn)在這樣，我還可以勸你去找別人，如果我成了你的侍妾，那時候我就不愿意了?！?p>　　云秀越來越知情識趣，讓休之越發(fā)高興。尤其是，每當(dāng)想起謝峻謀刺那晚，云秀冒死報信，舍命相陪，休之就覺得她不但是個美人，還是他的紅顏知己，更加敬重她，有一些政務(wù)，也問她的意見，讓她幫著批閱公文。

　　休之給了云秀從未得到過的尊重，這也讓她十分感激。云秀覺得，他不只是喜歡自己的容貌，更是認(rèn)可自己的才學(xué)和品行。有時候她看著休之與幕僚商議事情，處理軍政大事，也會偷偷地想，如果她是個男人，投身休之的幕府，輔佐他治國理政，那該多好。

　　休之通過科考，選用寒士做官，將豪強(qiáng)大族從自己的政府中完全排擠出去，又用武力鎮(zhèn)壓，逼得他們?nèi)虤馔搪暎怨怨?yīng)著錢糧，讓他更能擴(kuò)軍備戰(zhàn)。豪強(qiáng)失去了對政府的影響力，又懾于休之的武力，無能為力，便把這事廣為散布，想激起朝野清議，逼休之改弦更張。但休之本人是宗室，又與大族謝家聯(lián)姻，在朝廷根基穩(wěn)固，一時間，這些人也只能發(fā)布些清流俗見，實效甚微。

　　此事傳到桓玄耳中，也不免感嘆司馬休之在豫州羽翼已成，趕快給他升官加賞，盼著他樂得在豫州做土皇帝，不要動別的念頭。

　　而休之此前聯(lián)絡(luò)的其他刺史，也有了回應(yīng)，尤其是益州刺史毛璩、江州刺史郭旭之，提起桓玄就咬牙切齒，紛紛表示只要休之義旗高舉，他們一定起兵響應(yīng)。

　　休之便厲兵秣馬，虎視建康，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jī)，就興兵發(f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