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dá)赭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月后了。
我記得那天是臘八節(jié)，明德十七年十二月初八。歲終之月，新舊交替，家家戶戶都忙著逐疫迎春，赭城內(nèi)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玉銘和娘親見了都很是不忿，“這些人原是西玉子民，謹(jǐn)焱帝才被殺多久，他們怎能這么快就忘了國恥！”
我搖搖頭，老百姓都只顧著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誰稱王稱帝，才懶得計較呢。
不過，他們一個個全都興高采烈，咧嘴而笑，這未免，有些，太過份了！
我拉過一個小女娃，“你們怎么這么開心呀？”
那女娃笑嘻嘻道，“姐姐你不知道呀，大蘇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不僅免了我們今年的徭役，每人還有一吊錢領(lǐng)呢！喏～你看那邊，告示都貼出來了?！?p>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走過去，天空開始飄雪，白茫茫的一大片，長街上鬧哄哄的。人們圍在一紙通告前，顯得有些興奮。
雪越下越大，落在我額間發(fā)上。我扒開人流，只見通告上說圣武皇帝薨，遺囑令太子靈前即位登基，喪儀一切從簡，孝守四九勿多。故新皇登基，從明年始，改國號為乾元。并大赦天下，除一年徭役，每人發(fā)一吊錢，以示浩蕩。
呵，這個偷了我家金礦地圖的人，居然當(dāng)皇帝了。
“呵，可惜了，這老皇帝居然沒死在我手里！”玉銘嘲諷的笑著。
“呵，這小皇帝跑不掉的！遲早要讓他血債血償?！蹦镉H仰起頭，望著京都的方向，眼神中凌厲驕傲非常，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望著他們，拊掌道“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他這般可惡，一定會遭報應(yīng)的！”
玉銘抬起我的臉，盯著我說“妹妹，這報應(yīng)靠天，還不如靠人來得實在。”
“看來哥哥，自有主意了…”
“走，先去找朱驍！”
玉銘說的舊人，就是朱驍，他是此地的富甲，朱氏產(chǎn)業(yè)遍及大蘇各地，也算是大蘇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商了。他生得極是圓潤，方臉大耳，膀大腰粗的。
我們一進朱府，他就撲嗵嗵跪倒在我們面前，連著磕了幾個頭，嘴里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你們終于回來了！請恕微臣護駕不力，勞你們受累了?！?p> 娘親趕緊扶了他起來，“那里的話，多虧你打點好這些產(chǎn)業(yè)，讓我們尚存一線生機?！?p> 這全國首屈一指的朱大富抬起頭來，滿臉淚水，“這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勞啊，微臣不過照著他說的做而已?，F(xiàn)今殿下回來了，朱驍定當(dāng)交付產(chǎn)業(yè)，唯命是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p> 我牽著小潛，斜睨著玉銘，悄聲道“原來你才是朱氏產(chǎn)業(yè)背后的主人？！”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
朱驍又對我和小潛行了一禮，“這想必就是公主和小殿下了？”
“阿潛，叫舅舅。”玉銘指著朱驍，對阿潛道。
阿潛在爹爹的注視中，甜糯糯的問了聲，“舅舅，你好呀?！?p> 一瞬間，朱驍?shù)穆曇糇兊脽o比溫柔，“好，舅舅好，你可好呀？”
“小潛都好，就是好餓，舅舅有吃的嗎？”小屁孩奶聲奶氣地說出了我的心聲。
朱驍拍拍腦袋，“這光顧著說了，趕緊的，廳上安排了席面，娘娘殿下，還有公主，請先用膳吧?！?p> 他又蹲下來抱起小潛，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走嘞，舅舅帶你去吃好吃的?！?p> 我跟玉銘走在后面，“這朱驍，可有子嗣？”
“尚無?！?p> “可有妻妾？”
“尚無?！?p> “可有父母兄親？”
“已逝?！?p> 那小潛可算是他最親的人了，難怪他這么死心塌地的跟著我們。可好歹首屈一指的富商，年紀(jì)也不小了，怎會無妻無子呢？
玉銘看出了我的疑惑，用只有我們兩個聽到的聲音對我說，“朱驍原是我府中一名內(nèi)侍太監(jiān)，因其能力出眾，又于經(jīng)商一道頗有鉆研，我便將鹽鐵等產(chǎn)業(yè)悄悄吩與他打理。他原有個妹妹，無人照料，我就將其收為通房。可惜命薄了些，三年前為了生小潛難產(chǎn)而死。這些你以前都是知道的?！?p> “噢噢…原來如此?！?p> 我望著這朱府，從外面看不出什么來，這里面雕欄畫棟，亭臺樓閣，玉樹瓊花，倒是別有一番風(fēng)景。精致的屋舍掩映在紅梅白雪間，面前是一條淺淺流淌的小河，河上遠(yuǎn)遠(yuǎn)的架起一座小木橋，像天邊的彩虹似的。我不由的贊道，“這房子可真好看?！?p> 玉銘白了我一眼，“還好吧，這房子也就是我當(dāng)年路過隨便選的。”
呃…哥哥他這是嫌棄我？還是，夸他自己?。?p> 不管怎樣，總之現(xiàn)在看來總算有個安定的好居所了，我再也不用住那些破敗旅店，也不用擔(dān)心會露宿荒野。
我這想著想著，很快就到了飯廳。只見廳中恭立著許多丫鬟仆人，朱驍迎我們上桌后，自己卻恭謹(jǐn)?shù)厥塘⒁慌浴Ｎ彝胥?，他此時肅著一張臉，神情坦然，似乎也沒有要邀朱大富上桌的意思。
朱驍雖曾為內(nèi)侍，可他畢竟是阿潛舅舅，一桌吃飯，料也無什么的。哎，我搖搖頭，也懶得管那么多，或許為了打壓，為了政治什么，如今這局勢，哥哥自有考量吧。
桌上的飯菜極是豐盛，什么蝦呀，魚呀，八寶七翠羹，人參烏雞湯，陽春白雪糕，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臄[了一大桌子。阿潛滴溜溜望著飯桌都移不開眼，我自醒來后還從沒見過這么多好吃的，興奮不亞于他，況且腹中空空如也，拿起筷子，便想大快朵頤一番。
我這還沒吃兩口呢，忽然間娘親頗為警告的睨我一眼，我看到她和哥哥都在慢條斯理的端著身子小口咀嚼著，儀態(tài)頗為端莊。反觀我，似乎有辱西玉皇家斯文了？
唉，這一路上，也沒見他們這么多規(guī)矩呀，到了赭城就開始講究了。果然，儀態(tài)都是裝給外人看的。
為著我們殘存的皇室臉面，我也學(xué)著他們，端正身子，慢條斯理的小口吃著。說真的，真挺累，我完全失去了品嘗美食的興味，只想著快點結(jié)束?；蛘?，讓這些外人都下去，我就不用裝了。
吃過飯，我被安排住到晴雪苑，娘親讓府里的管事姑姑柳綿帶我過去，她說這柳綿原是她宮中侍女，早幾年前被她悄派來這赭城，打理朱府，是個信得過的人。
柳綿便領(lǐng)著我，邊走邊說，“公主，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朱府的三小姐了?！?p> 我疑惑，“如此突然地，朱府多出了個三小姐，外人不會生疑嗎？”
柳綿笑笑，“公主有所不知，全赭城的人都知道，咱們朱府呀，有四位主子。這頭一位便是朱老夫人，其次是府里的大爺和二爺，然后就是你這三小姐了。”
“這是為何？”我示意柳綿繼續(xù)說下去。
她緩緩道，“太子殿下高瞻遠(yuǎn)矚，早些年就在赭城為大家安排了身份。對外只說老夫人身體不好，大爺和三小姐帶著四處尋醫(yī)去了，府中和經(jīng)商一事都交給二爺打理著。是以赭城之人都知府中有四位主子，卻只見過朱驍朱二爺?！?p> 果然是狡兔三窟啊。
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晴雪苑，院里稀疏種了幾株臘梅，點點金黃綴在枝頭，冬風(fēng)一吹，便是滿院暗香縈繞。沿著青石甬路向里走，就見一個古樸玲瓏的四角涼亭，周邊植了些墨蘭和櫻草。
我想，若在這里栽幾株葡萄，夏日里，我坐在亭中喝著美酒，手摘葡萄，睡看星星，定是絕妙的。
再向里走一些，便見幾間精致的屋子落在蔥蘢綠樹間，十來個丫鬟恭敬的立在屋前。見我過來，都屈膝行禮，“三小姐安?！?p> 姑姑指著領(lǐng)頭的丫頭對我道，“這是小荷、小青兩位大丫頭，以后就由她倆貼身伺候你，其余的都是些小丫鬟。你自己慢慢熟悉著，要是缺了什么，就告訴老奴?！?p> 我點頭。
她又肅容吩咐丫頭們道，“都仔細(xì)伺候著三小姐，若有半點差池，朱府可容不得你們！”
丫頭們一并低頭應(yīng)是。
柳綿這才回過頭悄聲對我，“娘娘還等著老奴回話，奴就先告退了?！?p> 我擺擺手“去吧。”
朱驍差人送了許多物什來，釵環(huán)珠玉，花鈿翠羽，煙螺粉黛，錦衣緞帶之類的，擺了大半個屋子。
我看著這突然得來的富貴，還頗多不習(xí)慣。也不知這該是我的，還是不該是我的？
這感覺有些奇怪，我以前記憶盡失，也不知那皇宮中的我過得是何般生活。倒是醒來后就隨著娘親與哥哥四處逃命，顛沛流離，每天吃的是饅頭野菜羹，睡的是草席葛布枕。唯一舒服的一天，就是昨天，哥哥想著馬上要到赭城了，把藏了一路的銀子拿去住了個上等旅店，我們舒舒服服洗了澡，穿上娘親拿了一路都舍不得穿的衣服，這才找來朱府。
“小姐，這只是一小部分，因您回來得急，奴才們多沒準(zhǔn)備。這些您先將就著用，待明日她們還會送來，也會派人來為您裁制新衣?！毙『沙雎暣驍嗔宋业乃季w，許是見我不說話，以為我不滿意了，她聲音多有不安。
“無礙。我們剛回來，想必也夠你們忙的。我這邊都不打緊，你們先安置好娘親那邊才是?！?p> 她這才放松下來，“多謝小姐體諒?！?p> 這時小青從外面進來，“大爺那邊派人傳話說晚上有個宴會，些許舊人要來，還請小姐盛裝出席?！?p> 我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才明白小青說的大爺就是玉銘，便點點頭。由小荷帶著先熟悉了晴雪苑的環(huán)境，又一一聽完丫頭們的自述后，看晚宴將近，便開始忙著打扮起來。
我仔仔細(xì)細(xì)為自己挑了件淺綠榴花裙，薄施粉黛，淡掃蛾眉，朱衍丹唇，步搖玉釵上頭，翠羽明鐺掛耳。
一番梳妝后，對鏡自照，鏡里美人粉面桃腮，朱唇貝齒，雙瞳剪水，媚若新月，燦如春華。此時正對鏡轉(zhuǎn)著圈子，看衣裳合不合身，她腰肢窈窕，肌膚勝雪，一襲綠衣更把她襯得明艷動人。
哇！我驚呼出聲，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美，想想又覺得好笑，不禁笑出聲來。
“傻啦？！”哥哥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嚇我一跳。
我斥道，“哥，你怎么不聲不響就進來了?！?p> “你光顧著傻笑，也沒聽見呀?！?p> “是嗎？”我真不信他這話。
他托著下巴盯著我看了會兒，意味深長道，“妹妹這一打扮起來，也真是傾國傾城，佳人一個呢?！?p> 我被他這眼神看得有點不耐，“我以前在宮中，不該天天都這打扮嗎？哥哥你怎么像我剛才一樣，跟第一次見似的?！?p> 玉銘微微嘆了口氣，“你昏迷了那么久，一路艱險，哥哥都快忘了你那些光鮮亮麗的樣子?！?p> 又是這些傷心事，我笑笑，岔開話題，“哥哥，人都該到齊了，我們快走吧?！?p> 他輕‘嗯’一聲，我們便一前一后，往大廳行去。
剛進大廳，那些人便由朱驍領(lǐng)著，呼啦啦跪了一地。人群中好些人涕泗橫流，他們望著玉銘紛紛道，“我就知道殿下洪福齊天，一定還活著！”
“殿下你可回來了，我們等得你好辛苦啊！”
“殿下，如今你回來了，咱們西玉復(fù)國之事，可得好好計劃一番?！?p> ···
看這些人的樣子，像是離人終于找到了可以仰賴的大樹，他們終于有了自己的主心骨。
我驚異于玉銘這樣的影響力。而玉銘，他此時正站在大廳中央，著一身藍(lán)底暗紋繡金衣裳，雖斂著臉，卻是俊逸非凡，英氣逼人。
我忽地想到從前，從前他一國太子，號令五湖四海，也不知何般威風(fēng)？
唉，只可惜我失了記憶。
“這是公主佼吧，當(dāng)真是國色天香，傾城之顏呢?！币换乙吕险邔ξ业?，他禮貌的笑著，態(tài)度恭謹(jǐn)，可暗自打量我的眼神，卻讓我泛起了不喜。
玉銘走過來，指著他道，“這是我的太傅莫廷，妹妹小時候也曾受教于他，需得叫聲老師。你別傻乎乎站著，倒是問聲好呀。還有，他已經(jīng)知道你失憶的事了?！焙竺孢@話他壓得很低。
我笑著對那老者行了一禮，叫了聲，“老師?！?p> 轉(zhuǎn)過頭對哥哥小聲道，“太傅很兇吧？”
玉銘略微思索了番，“對我還好呀。只是，小時候?qū)δ悖蛟S嚴(yán)苛了些?！?p> “難怪，我感覺不喜歡他。”
這天晚上我喝了許多酒，哥哥說酒能幫我暫控‘雪冷’的寒氣，由著大臣們來敬我。那酒雖好喝，可喝不了多少我就暈乎乎的。只得由小荷扶著回了晴雪苑。